第438章 樹沒長高,但鳥學會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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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羽毛在空中懸停了一瞬,仿佛時間在此凝固,隨後才悠悠然、不帶一絲煙火氣地滑向一旁,落在了謝昭華的肩頭。
她沒有動,任由那微不足道的重量停歇著,目光依舊追隨著那隻已經找到了竅門的雀兒。
小小的生靈不再拚命鼓動那對稚嫩的翅膀,每一次的掙紮都讓它離地麵更近。
它學會了觀察,學會了等待。
當一陣上行的氣流經過,它便順勢而為,輕鬆地拔高一尺。
當力竭時,它不再驚慌地墜落,而是精準地找到一根柔韌的垂枝,輕輕落下。
枝條在它小小的體重下彎成一道優美的弧線,積蓄了力量,又將它輕巧地彈向更高處。
一次,兩次,它的身影在林間起落,不再是狼狽的掙紮,而變成了一場與風和樹的嬉戲。
終於,它尋到了一處穩固的樹杈,歪著頭,朝靜坐的謝昭華發出一聲清脆的鳴叫,像是在炫耀,又像是在告別,隨即振翅,消失在繁茂的綠意深處。
謝昭華嘴角的笑意愈發明顯。
她伸出手,指尖並非去觸碰肩頭的羽毛,而是輕輕撫過身下堆積的落葉。
往日裏,她的指尖流轉的是靈力,可以催動丹火,可以禦使法訣。
但此刻,她的指尖沒有任何能量波動,僅僅是帶著一種全然的放鬆與接納。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被她劃過的那片區域,枯黃的葉片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牽引,葉脈的紋路開始自行拆解、重組。
那不是靈力撕扯的痕跡,更像是一場心甘情願的排列。
片刻之後,一個模糊的、隻完成了上半部分的“停”字在落葉堆上顯現。
它隻存在了短短一息,便隨著又一陣微風吹過而消散,仿佛從未出現過。
謝昭華心中一片澄明。
她知道,這不是什麽高深的法術,而是當她真正放棄了“努力”去控製時,這方天地給予她的、最溫柔的回應。
千裏之外的山村,張阿妹站在一片廢墟前,腳下是早已坍塌的祠堂地基。
記憶中那個供奉著引火女神的泥塑早已化為塵土,取而代之的是一棵生機勃勃的梨樹,枝繁葉茂。
幾個渾身泥汙的孩童正在樹下玩耍,用和軟的泥巴捏著各種小人。
一個虎頭虎腦的男孩舉起手中歪歪扭扭的作品,大聲宣布:“我捏的是引火女神!我奶奶說,是她教會我們用火的!”另一個稍大些的女孩撇撇嘴,不以為然地反駁:“瞎說,我爹說了,哪有什麽女神,火就是石頭碰石頭敲出來的,不信你去試試。”
爭論聲稚嫩而認真,張阿妹沒有打擾他們。
她緩緩蹲下身,從梨樹根部抓起一把濕潤的泥土,湊到鼻尖輕輕嗅了嗅。
泥土的芬芳中,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生命氣息——那是螢火蟲幼蟲的味道。
曾經,這裏的夜晚被無數螢火點亮,如同星河落於人間。
但隨著祠堂香火漸盛,人為的煙火氣驅散了這些微小的生靈。
如今,神明已逝,自然卻在悄悄回歸。
她沒有說什麽宏大的道理,也沒有展現任何神跡,隻是將手中的泥土輕輕地、均勻地撒向梨樹的根係四周,做完這一切,便悄然離去。
當晚,奇景發生。
本應在秋季結果的梨樹,竟在一夜之間開滿了潔白如雪的花。
村民們被這異象驚得目瞪口呆,紛紛傳言是引火女神顯靈。
花瓣隨風飄落,落入村口的小溪中,順流而下。
下遊的漁夫無意間撈起一網混著梨花的溪水,他本想丟棄,卻鬼使神差地將這些花瓣帶回家,混入米中釀酒。
數日後,酒成。
開壇之後,卻發現這酒無色、無味,清澈如水。
漁夫失望之餘,自己飲了一杯,竟很快沉沉睡去。
在夢裏,他不再是那個被生活壓彎了腰的疲憊中年人,而是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赤著腳,在金色的田埂上瘋狂奔跑,耳邊是風聲和夥伴們的笑聲。
這無味之酒的消息不脛而走,凡飲此酒者,皆會夢回年少時最純粹快樂的時光。
人們不再關心女神是否顯靈,而是沉醉於這能夠找回自身記憶的甘泉之中。
更高遠的天穹之上,薑璃最後的意識化作一道晨霧,輕柔地籠罩著整座璿璣山脈。
她不再試圖去分析、去破解、去影響這個世界的任何法則。
她隻是存在著,讓霧氣隨著山風的呼吸而自然流動。
當一縷霧氣悄無聲息地掠過璿璣閣禁地,拂過那株神秘幼苗的葉片時,葉片發生了極其輕微的震顫。
這震顫並非物理性的抖動,而是釋放出了一段極其微弱、幾乎無法被任何神識捕捉的波頻。
那是一段旋律,一段曾被薑璃用來攻破“係統”最終防火牆的初始密鑰。
在過去,這段旋律代表著入侵、顛覆與瓦解。
而此刻,它失去了所有的攻擊性,變得平和而悠遠,仿佛一曲哼唱在世界搖籃邊的安眠曲。
這無聲的旋律穿透了空間與物質的阻隔。
在凡人無法企及的某處廢墟深處,那座名為“殘儺麵”的巨大造物,其核心的振蕩頻率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悄然與這道波頻完成了同步。
冰冷的機器內部,開始無聲地播放著同一段旋律。
它不再分析指令,不再計算威脅,隻是靜靜地聆聽,如同一個躁動不安的嬰兒,終於聽到了母親的哼唱。
光陰流轉,謝昭華徹底忘記了自己曾是一名天資卓越的丹修。
她不再煉丹,不再打坐,甚至不再思考修行之事。
她每日唯一要做的,就是搬一張竹椅,坐在那口見證了璿璣閣興衰的古井旁,靜靜地等待一片樹葉落入水麵。
有時候,一天之內會有數片葉子飄落;有時候,一連三日,水麵都平靜無波。
起初,弟子們還懷著敬畏與好奇,試圖從閣主的行為中參悟什麽高深禪意。
但日子久了,他們發現閣主隻是在單純地“等”,沒有任何目的。
漸漸地,弟子們也不再追問,反而有一些人,在修行疲憊之餘,會自發地在院中設座,陪著她一起等。
這無聲的陪伴,成了璿璣閣一道新的風景。
直到某一日,一個驚人的變化發生了。
那口總是倒映著藍天白雲與人影的井,井水突然變得無比清澈,清澈到仿佛失去了實體,可以直接望穿地心。
然而,井中映出的,卻不再是任何人的臉,而是一片深邃浩瀚的星空。
繁星點點,銀河璀璨,仿佛這口井連接著宇宙的另一端。
一個前來送餐的孩童最先發現了這異象,他不懂得敬畏,隻是興奮地指著其中一顆明亮的星辰大喊:“看!那顆最亮的是我!”話音剛落,井中那片星空竟微微晃動了一下,仿佛在回應他的童言無忌。
從此,璿璣閣多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見星落井,隻可靜觀,不可言破。
張阿妹在山村逗留的時日已盡,臨走前,她回到那棵梨樹下。
此時的梨樹已經恢複了尋常,花期已過,綠葉蔥蔥。
她用一根普通的木枝,在粗糙的樹皮上,輕輕刻下一個簡單的符號:一個圓圈,中間點上一個點。
這符號既像一隻洞悉世事的眼睛,又像一顆飽含生命力的種子。
十年後,梨樹愈發粗壯,當年的刻痕在樹木的生長中漸漸愈合,卻留下了一道無法磨滅的疤痕。
一位雲遊至此的道士偶然見到這個符號,驚為天人,斷言此乃上古流傳下來的“先天一炁圖”,是大道本源的象征。
消息傳開,信徒紛至遝來,香火鼎盛。
然而,怪事也隨之而來。
每逢祭祀之日,這棵梨樹必定會無風自動,落葉如雨,任憑如何清掃,地麵總也掃不幹淨;信徒們點燃的香火,剛剛升起一縷青煙,便會立刻熄滅;虔誠的禱告聲,一說出口就變得含混沙啞,仿佛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
久而久之,人們意識到這棵樹似乎在拒絕任何形式的崇拜,便自動停止了祭拜。
祠堂的廢墟上,再也沒有了喧囂。
隻有在寧靜的夏夜,早已絕跡多年的螢火蟲,會重新三三兩兩地出現,它們圍繞著梨樹緩緩飛行,無數光點串聯起來的軌跡,在黑暗中恰好勾勒出一個溫柔而神秘的微笑。
遙遠的廢墟中央,殘儺麵進行了它最後一次重啟係統的嚐試。
當“執行”的命令在它的核心邏輯中下達的瞬間,一個前所未有的狀態出現了——“猶豫”。
這個詞本不應該存在於它的邏輯架構之中,但它確實發生了。
在萬分之一刹那的停滯裏,它的數據流中閃過一幅不屬於任何數據庫的畫麵:一片純白的雪,安靜地飄落。
那是它在與薑璃的旋律同步時,接收到的一個“夢”。
它竟對這個虛假的、毫無意義的夢境,產生了一絲不舍。
最終,重啟命令被它自己撤銷了。
它關閉了所有的警報係統,主動切斷了與仙界殘餘網絡的最後一點聯係,徹底成為了一座孤島。
它靜靜地矗立在廢墟中央,任由清冷的月光灑在金屬外殼上。
這一次,月華不再被格擋在外,而是在它的表麵凝結起一層薄薄的新霜。
霜花在絕對光滑的平麵上,違反物理規律般地自然生長,最終形成了一片片精美絕倫的六角晶體。
其內部的運行日誌依舊是一片空白,唯有一行極小的動態標記在角落裏不知疲倦地閃爍著:【夢境持續中……】
而在它冰冷外殼所看不見的地底深處,那顆作為其最終武器的晶核,在沉寂了萬年之後,悄然發生了一次分裂。
它沒有產生爆炸,也沒有釋放出毀滅性的能量,而是向外釋放出第一道可被這個世界解讀的指令。
那指令既不是命令,也不是反抗,更不是一段代碼,而是一個極簡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符號——一個空白的括號:( )。
幾乎在同一時刻,璿璣閣禁地深處,那株幼苗埋藏於大地之下的根係,最末端的根須,幾不可察地,輕輕動了一下。
璿璣閣的清晨,總是來得格外早。
負責灑掃的弟子推開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停住了腳步。
往日裏此時應已天光大亮、霧氣散盡的後山,今日卻被一層前所未有的濃厚大霧籠罩著,白茫茫一片,不見天日,也望不到三步之外的路徑。
這霧氣,似乎沒有絲毫要散去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