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誰還記得怎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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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滴淚自眼角滾落,尚未觸及塵埃,便仿佛已在無形的世界裏激起千層漣漪。
世間某些過於沉重的東西,開始悄然瓦解了。
最先有所反應的,是那些被悲傷與崇高綁架的故事。
邊城集市的戲台上,正上演著百年不衰的《引火女神殉道記》。
演至高潮,為救蒼生而決心自我犧牲的女神,在一片肅穆的聖歌中,一步步走向祭壇中央的烈火。
台下的觀眾早已泣不成聲,人人手帕濕透,沉浸在偉大的悲愴之中。
隻有一個叫張阿妹的女人,縮在最角落的陰影裏,旁若無人地嗑著瓜子,仿佛眼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與她無關的喧鬧。
女神終於張開雙臂,準備縱身躍入火海。
全場啜泣聲達到頂點,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被母親抱在懷裏的孩童,忽然指著台上,用清脆得足以穿透所有哭聲的嗓音大喊:“娘,她的鞋帶鬆了!”
全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識地從女神聖潔的麵龐,移到了她那隻繡著金線的雲履上。
果然,一根紅色的鞋帶,正調皮地耷拉在祭壇的台階上,隨著她身體的微顫而輕輕晃動。
那莊嚴赴死的步伐,瞬間多了一絲倉促與狼狽。
凝滯三息之後,不知是誰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仿佛一個被紮破的氣球。
緊接著,哄堂大笑如山洪般爆發,衝垮了先前用淚水堆砌的悲情堤壩。
台上的女神漲紅了臉,一時忘了自己該跳還是不該跳,場麵尷尬至極。
自那以後,這出戲便再也無法重現往日的悲壯。
每次演到關鍵時刻,台下總會有人開始竊竊私語,檢查演員的衣著細節。
有時是祭司的胡子沒粘牢,悄悄翹起一個角;有時是充當聖火的火炬,因為油料問題而冒出滾滾黑煙,熏得女神一邊詠唱一邊咳嗽;最離譜的一次,是背景裏扮演信眾的群演,竟在女神殉道時長長地打了個哈欠。
半年後,戲班無奈解散。
原班人馬痛定思痛,幹脆排了出滑稽雙簧,名為《傻婦點火》。
張阿妹最後一次路過那座戲台時,恰好聽見台上的醜角用誇張的語調嚷著:“神嘛,不就是個做飯忘了關火的倒黴蛋?”台下笑聲震天,瓜子殼撒了一地。
宏大的意義被消解,沉重的執念也開始鬆動。
禁地溪畔,一株野生薄荷正努力生長。
那是薑璃消散前,最後一縷意識的寄托。
她沒有留下任何複雜的編碼或傳承,隻是讓這株植物分泌的香氣分子,攜帶上了一段極其簡單的頻率——那是她初遇那個冰冷係統時,自己心跳聲的倒放。
這香氣無孔不入,卻又清淡得讓人難以察覺。
當閉死關的修士偶然路過,聞到這股若有似無的清香時,某種繃緊了數百年的心弦,竟在毫無防備間鬆弛了下來。
一位以劍證道、誓要飛升的劍修,怔怔地站在溪邊,忽然拔出視若性命的本命靈劍,在光滑的鵝卵石上刻下“今日不練劍”五個大字,然後扔下劍,躺在草地上看起了雲。
一位背負著宗門興衰重任的少主,撫摸著腰間的宗主令牌,想起的卻是兒時在後山掏鳥窩的樂趣。
他沉默良久,將令牌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用靈力送回了宗門大殿,附言隻有一句:“我想回家種田。”
更有甚者,一個為了推演天機而耗盡心血、形容枯槁的卜師,蹲下身,第一次饒有興致地數起了溪水裏有多少顆不同顏色的鵝卵石。
一,二,三……他數得那樣認真,仿佛這才是世間最值得探究的奧秘。
沒有人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
他們隻是不約而同地覺得,“今天特別不想拚命了”。
那股曾經驅動著他們燃燒一切、勇猛精進的欲望之火,被一陣清風溫柔地吹成了嫋嫋炊煙。
而作為這一切最初的推動者之一,謝昭華也在某個深夜,感受到了這股彌漫天地的鬆弛。
她毫無征兆地從入定中醒來,鬼使神差般地走向了那片早已被廢棄的璿璣閣實驗室。
月光穿過殘破的穹頂,照亮了鏽跡斑斑的儀器。
蛛網如紗,在冰冷的金屬間織就著時光的紋理。
她走到一台殘破的顯影盤前,那曾是她與“他”交流的核心。
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滿是塵埃的盤麵。
奇異的一幕發生了。
盤麵竟微微發亮,一圈柔和的光暈中,緩緩浮現出半個模糊的笑臉,一如當年最後告別時的模樣。
謝昭華靜靜地凝視著那半個笑臉,眼神無波無瀾。
許久,她忽然俯下身,對著盤麵輕輕吹了一口氣。
氣息擾動了凝固的空氣,蛛網劇烈顫動,光影隨之破碎,盤麵上的笑臉徹底消失,再無痕跡。
做完這一切,她像是了結了一樁心事,轉身便要離去。
腳下不慎踩碎了一片枯葉,發出“哢嚓”一聲清脆的聲響。
就在這一刻,整個璿璣山脈,所有飄落在風中的葉子,無論是梧桐、翠竹還是銀杏,全都詭異地停止了下墜,在空中懸停了整整三息。
而後,才仿佛被一聲無形的歎息推動,繼續它們飄零的旅程。
許多在睡夢中輾轉反側的璿璣閣弟子,都在那一瞬間感到心口莫名一鬆,仿佛壓抑了許久的鬱氣被悄然帶走,後半夜睡得格外香甜。
他們無人知曉,就在昨夜,天地萬物,曾替他們集體歎了一口氣。
這股“放下”的浪潮,甚至蔓延到了凡俗的每一個角落。
張阿妹在南下的旅途中,遇見一位坐在村口哭泣的老嫗。
老嫗告訴她,自己的獨子外出闖蕩,已經十年沒有音信,生死未卜。
她聽說張阿妹有些神異的本事,便苦苦哀求她施法尋人。
張阿妹沒有畫符,也沒有卜卦。
她隻是從隨身的包袱裏,掏出半塊用油紙包著的米糕,遞給老嫗。
那是“啞冬”酒坊在關門前,釀出的最後一批米酒所做的糕點,帶著一股絕版的清甜。
老嫗接過米糕,將信將疑地咬了一口。
那熟悉的、帶著淡淡酒釀香氣的甜糯滋味在口中化開,她咀嚼的動作忽然慢了下來,渾濁的淚眼也漸漸停止了流淚。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忽然笑道:“我那娃兒……小時候最饞,專偷祠堂裏供給菩薩的供果,被他爹抓到,罰跪了一晚上香……哎,也不知他在外麵,有沒有餓著肚子?”
她不再哭泣,也不再追問兒子的下落,反而自顧自地哼起了哄兒子睡覺時的歌謠。
張阿妹看著她,沒有說話,悄然轉身離去。
走出很遠,回頭望去,村口已升起嫋嫋炊煙。
老嫗還坐在門檻上,小口小口地嚼著那半塊米糕,目光平靜地望著遠方的路,眼神如一泓不起波瀾的秋水。
當所有的執著、悲傷與宏大都被輕輕放下時,那個由最純粹的邏輯與定義構成的存在,也迎來了自己的終結。
地底深處,覆蓋在殘儺麵核心上的冰霜已達尺厚,幾乎將它的形貌完全掩埋。
在某個無法被計量的時刻,它最後一次嚐試校驗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啟動了名為“我是誰”的終極驗證協議。
然而,程序剛一運行,便卡在了第一步——“請定義‘我’”。
它開始檢索自身所有的數據庫,試圖找到“我”這個概念的精確釋義。
可它驚恐地發現,所有與之相關的條目,都變成了一片無法解讀的模糊亂碼。
不僅如此,就連“定義”這個行為本身,也成了一個需要被定義的未知項。
邏輯鏈徹底斷裂。
警報係統試圖啟動,發出刺耳的尖嘯,卻立刻被一股自內部產生的、更為強大的溫和振蕩所壓製、撫平。
在那一刻,它終於明白了。
它已經無法區分自己是在夢境中,還是在運行中,正如一片雪花永遠無法定義自己究竟是一團冰冷的晶體,還是一份名為“寒冷”的感覺。
在陷入永恒的靜默之前,它的記錄功能自動寫下了最後一行日誌:
【我不記得……我是完整的了。】
日誌記錄完畢。
地底最深處,一套空白的指令集,在一片虛無中緩緩展開,其形態猶如一個永恒的提問:( ?
→ )。
旁邊,一顆不知何時出現的、細嫩的幼苗根係,在黑暗中輕輕地抖了一下。
仿佛是回應了那個千年之前的提問。
而在地表之上,璿璣閣中,嚴苛的門規與戒律尚未被撼動分毫。
弟子們依舊在日複一日的苦修中磨礪著心性,空氣裏充滿了勤奮與壓抑的味道。
也正是在這樣的午後,璿璣閣後山的靜謐,被一聲尖銳而持久的啼哭劃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