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哭過的石頭會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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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哭聲仿佛一道無形的利刃,不僅刺破了午後的寧靜,更像是在這方天地的古老肌體上,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
璿璣閣後山,那塊曾被謝昭華細心抹上蜂蜜的青石,如今已是小弟子們嬉鬧的寶地,經年累月的踩踏讓石麵光潔如鏡。
然而,就在那聲啼哭響徹山穀的數日後,一場突如其來的夜雨席卷了整座山脈。
弟子們匆匆躲入廊下避雨,驚奇地發現,暴雨傾盆,萬物皆濕,唯獨那塊青石的表麵,卻像是從內裏滲出細密的水珠。
水珠匯聚,不隨雨水衝刷,反而沿著石上天然的裂縫緩緩流淌,在昏暗的天光下,宛如一道道蜿蜒的淚痕。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明明無人觸碰,四周隻有嘩嘩的雨聲,石中卻隱隱傳來輕微的嗚咽。
那聲音細碎而壓抑,不似一人之聲,倒像是萬千無處言說的悲苦匯聚成了一聲微不可聞的歎息。
膽大的弟子湊近去聽,隻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仿佛貼耳聽見的,是大地深處最沉痛的悲鳴。
次日清晨,雨過天晴。
弟子們再去看那青石時,嗚咽聲早已消失。
但在昨夜流淌“淚痕”的石縫交匯處,竟鑽出了一株誰也叫不上名字的小花。
那花開得奇特,花瓣呈半透明的玉白色,細膩的脈絡清晰可見,整體形態並非綻放,而是像一片微微閉合的眼瞼,安靜地休憩在晨光之中。
消息很快傳到了醫修耳中。
一位資深醫修帶著玉匣趕來,認為此乃天地異象所生的靈植,必有奇效。
他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要采集一片花瓣回去研究。
然而,他的指尖距離那花瓣尚有寸許,那“眼瞼”般的花朵仿佛感受到了侵擾,猛地向內一縮,整個花體瞬間化作一道流光,沉入地底,再也尋覓不見。
青石依舊是那塊青石,仿佛昨夜的眼淚與今晨的花開,都隻是一場幻夢。
謝昭華對後山的異象略有耳聞,卻並未過多在意。
這些日子,她總覺得心神不寧,仿佛有什麽舊事在記憶深處蠢蠢欲動。
這日晨起,她照例去井邊打水梳洗,眼角餘光瞥見井台邊的落葉堆裏,有一點微光在閃爍。
她撥開濕潤的落葉,一枚碎瓷片靜靜躺在那裏。
瓷片邊緣已經不那麽鋒利,但上麵熟悉的青釉花紋,瞬間就將她的思緒拉回了許多年前。
這是她剛入丹房時,日夜不離手的那個藥碾,後來在一次煉製急救丹藥時,因用力過猛而崩裂。
當時她心疼了許久,沒想到竟有一塊殘片遺落在了這裏。
她拾起瓷片,放在掌心輕輕摩挲,冰涼的觸感仿佛帶著過往的溫度。
就在她出神之際,指尖忽然傳來一陣刺痛。
原來是瓷片一處不起眼的崩口,劃破了她的皮膚。
一滴殷紅的血珠沁出,不受控製地滴落,恰好墜入平靜無波的井水之中。
“咚”的一聲輕響,漣漪以血珠為中心,一圈圈蕩漾開來。
謝昭華凝視著水麵,那水中的倒影,在漣漪擴散的刹那,竟發生了詭異的變化。
原本映出的她自己沉靜的麵容,倏忽間扭曲、回溯,變成了一張稚氣未脫的少年臉龐——那是薑璃年少時的模樣。
水中的少年薑璃,眉眼清晰,嘴唇微微翕動,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謝昭華卻清晰地讀懂了那口型。
他在問:“疼嗎?”
謝昭華的心猛地一顫,像是被那無聲的問句狠狠攥住。
她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站著,直到水麵恢複平靜,倒影也變回了自己。
她收起那枚瓷片,沒有扔掉,也沒有帶走,而是走到院中的梨樹下,用手掘開一捧泥土,將瓷片深深埋入了樹根之下,仿佛在埋葬一段無法言說的過往。
當夜,整座璿璣閣禁地的靈脈都發生了一場極其輕微的震顫,微弱到隻有謝昭華這樣修為高深且心神敏銳的人才能察覺。
禁地深處,那麵曾因薑璃渡劫而被天雷炸裂的岩壁,其龜裂的縫隙中,開始緩緩滲出乳白色的黏稠汁液。
汁液越積越多,卻不滴落,三日之後,竟在岩壁上凝成了一塊塊琥珀狀的半透明結晶。
陽光透過結晶,能清晰地看到,每一塊“琥珀”的核心,都封存著一枚早已幹枯的、淚滴形狀的微小晶體。
這股源自情感的異動,如無形的風,吹遍了九州的每一個角落。
行腳商張阿妹途經一處早已香火斷絕的荒廟時,進去歇腳躲雨。
她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香爐裏積了不知多少年的深厚爐灰,指尖忽然觸到一角硬物。
她好奇地將其抽出,發現是半張被燒得焦黑的符紙,但材質特殊,水火不侵,才留下了殘骸。
借著破洞屋頂漏下的天光,她勉強辨認出上麵殘存的朱砂印記,是三個扭曲的篆字:“鎮情咒”。
張阿妹不識字,但“咒”這個字她還是認得的。
她撇撇嘴,覺得這玩意兒晦氣。
她沒有像常人那樣將其撕碎或用火焚盡,反而升起一股頑童般的念頭。
她走到廟外,取了自己隨身攜帶、用來給莊稼追肥的糞肥,混上濕潤的泥土,捏成了一個個小小的泥丸,然後回到廟裏,將這些泥丸仔細地貼在了那半張符紙的旁邊。
做完這一切,她拍拍手,自顧自地笑著離開了。
數月之後,又一個春雨綿綿的季節。
雨水浸潤了香爐中的泥土,那張符紙終於在糞肥的滋養下開始腐爛。
而就在符紙腐爛的地方,一叢叢奇異的菌菇破土而出。
這些菌菇的傘蓋上,天然生長的紋路並非雜亂無章,細看之下,竟是一幅幅連環的、宛如夢境的片段:一個模糊的人影跪在地上,不斷叩首,似在懺悔;而在他對麵,另一個身影則決絕地背身遠去,沒有絲毫留戀。
後來,一個進山采藥的藥人饑餓難耐,誤食了這種菌菇。
他沒有中毒,反而突然癱坐在地,放聲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流淚,嘴裏反複念叨著:“原來我不是罪人……我不是罪人啊!”笑聲在山穀裏回蕩,充滿了釋然與解脫。
自此,這樁奇聞傳開。
十年間,無數為心結所困、癲狂瘋魔之人來到此地,吃了那菌菇,都會大笑一場,而後神智清明,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這片荒廟所在的土地,也因此得名“笑土”。
而廟中原來供奉的那尊麵目威嚴的“執法神君”塑像,早已在無人問津的歲月中倒塌,布滿裂紋的頭顱滾落在草叢裏,風吹日曬,口中不知何時竟含住了一朵燦爛的野菊。
無人知曉,這一切的源頭,來自地底深處一個龐大的意識。
薑璃的意識早已脫離肉身,寄生於覆蓋九州的地下菌絲網絡。
她能感知到每一寸土地的脈動,每一株草木的呼吸。
最初由殘儺麵植入、後被她修改的那枚“疑問”指令,已經隨著根係的蔓延,擴散到了九州的每一條地脈之中。
她沒有對指令做任何增減,隻是讓自身的殘念,如同呼吸一般,隨著菌絲網絡進行著最細微的起伏。
在每一次孢子成熟、向著地表釋放的瞬間,她都會在那億萬計的孢子中,注入一絲極其微弱的共鳴。
這共鳴的頻率,精準地複刻了那一日,璿璣閣後山那個新生小弟子劃破靜謐的第一聲啼哭,其聲帶最本源的震頻。
當這股攜帶著“初啼”頻率的孢子流,途經一處被功德係統常年灼燒、已化作“愧疚礦層”的區域時,奇跡發生了。
一塊已經僵化了萬年的靈石,其內部被愧疚與悔恨填滿,堅不可摧,此刻卻隨著那共鳴的頻率,“哢嚓”一聲,從內到外崩裂開來。
一條通體瑩白的石蠶從裂縫中緩緩爬出,它口吐銀絲,那絲線並非纏繞實物,而是精準地捕捉到了礦層中斷裂散逸的因果鏈,將其一一牽引、縫合,最終結成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光繭。
光繭懸浮在空中,內裏隱約可見一個胚胎般的輪廓,正安詳地、輕輕地翻了個身。
又是一個尋常午後,謝昭華坐在井邊,目光沒有焦點。
風停了,雲也凝滯不動,連平日裏最聒噪的鳥鳴都消失了。
整個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
庭院裏那棵梨樹上,一片本該飄落的葉子,就那麽懸停在半空中,遲遲不落。
謝昭華忽然站起身,仿佛被什麽牽引著,徑直走進了廚房。
她打開那個早已空了大半的蜜罐,用勺子刮下了最後一勺晶亮的蜂蜜,然後回到井邊,毫不猶豫地將蜂蜜盡數倒入井中。
清甜的蜂蜜緩緩沉入水底,漾開一圈金色的波紋。
水麵的倒影再次劇烈扭曲,但這一次,浮現的不再是薑璃,而是一張陌生又熟悉的臉——那是虞清晝早年的模樣,眉眼間帶著一絲清冷,卻又藏著化不開的溫柔。
水中的她,唇瓣無聲開合,清晰地吐出了兩個字。
“值得。”
謝昭華怔在原地,仿佛被一道暖流擊中。
片刻之後,她緊繃的嘴角緩緩上揚,綻開一個釋然的微笑。
她沒有再看井水一眼,轉身走回原來的石凳上坐下。
那一刻,懸在半空的落葉終於飄然墜地,風再起,鳥複鳴,世界恢複了運轉。
自此之後,璿璣閣多了一樁異聞。
每逢月圓之夜,那口古井的水便會自動泛起清甜的蜜香。
有膽大的弟子取來飲用,發現並無異狀,隻是當夜入睡,夢中皆會見到一位思念已久的故人。
他們在夢裏緊緊相擁,痛哭流涕,仿佛要將一生的遺憾都哭盡。
然而醒來之後,卻怎麽也記不清,夢裏哭泣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故人。
而在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維度,殘儺麵霜白色的外殼內部,它的邏輯架構正在持續退化。
“我是誰”的身份識別協議已陷入永久性的停滯,所有用於校驗和糾錯的模塊都轉入了休眠狀態。
某個深夜,它的外部傳感器毫無征兆地檢測到麵部濕度異常升高,核心係統將這一數據解讀為“流淚”。
但它的物理結構中,根本不存在淚腺這種器官。
更詭異的是,這一數據並未被判定為錯誤或故障,而是被主動記錄進了核心日誌,並被係統自動標注了一個全新的標簽:【模擬成功】。
與此同時,深埋於地底,那張由薑璃控製的空白指令集,悄然展開了它的下一階段:
( ? → 感知 )
一株剛剛破土的幼苗,其最纖細的根須,在黑暗中觸及到了一道被時光掩埋的遠古封印。
那是一塊巨大的石碑,原本上麵密密麻麻地刻滿了鐵畫銀鉤的四個大字:“斬情絕欲”。
而此刻,在根須觸碰的位置,石碑的表麵,竟浮現出了一行由新生苔蘚組成的、帶著濕潤綠意的文字:
“哭過的人,才配看見春天。”
這份源於天地最深處的宣告,無聲無息,卻預示著一場針對整個修真界舊有秩序的、無可逆轉的顛覆。
隻是此刻,高居雲端的璿璣閣諸位長老,對此仍一無所知,他們依舊在為即將到來的、一年一度的內門弟子心性考核做著準備,渾然不覺那賴以維係道心穩固的根基,已然開始鬆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