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說了就沒了的事最牢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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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枚玉簡的碎片並未四散飛濺,而是在一股無形之力的牽引下,於半空中詭異地停滯、翻轉,而後輕柔地落回地麵,嚴絲合縫地拚湊成原本的形狀。
    隻是,光滑的簡麵上,赫然多了一行以神念刻印的小字,那字跡扭曲,帶著一絲嘲弄的意味:“看夠了嗎?”
    外門弟子李雲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一股寒意從尾椎直衝天靈蓋。
    他甚至沒敢再多看一眼那行字,連滾帶爬地逃離了井邊,從此對後山那片區域諱莫如深,仿佛那口古井成了他人生中一個不可言說的禁區。
    怪事並未就此終結。
    數日後,一群尚不知愁滋味的孩童在後山追逐嬉鬧,無意間衝進了那片落葉環繞的區域,將那玄奧的陣圖踩得一片狼藉。
    他們對此毫無察覺,隻顧著在井邊玩起了捉迷藏。
    當晚,月上中天,那口古井竟毫無征兆地沸騰起來。
    井水翻滾如湯,咕嘟作響,持續了整整三刻鍾。
    蒸騰而上的濃鬱霧氣在井口上方匯聚,緩緩凝聚成一個模糊的人形輪廓。
    那人形沒有五官,隻是輪廓,它朝著不遠處仍在笑鬧的孩子們,抬起手臂,極其緩慢地揮了揮,卻始終保持著一段距離,不曾靠近。
    孩子們看見了,卻不怕。
    在他們純真的眼中,這不過是夜霧玩的新鮮把戲。
    一個膽大的孩子甚至咯咯笑著朝那霧氣人影揮手回應。
    他們跑開時,心中揣著一個共同的秘密,一種孩童時期獨有的、近乎本能的直覺告訴他們——這個奇妙的見聞,一旦說給大人們聽,就不靈了。
    與此同時,璿璣閣的另一端,謝昭華正為廚房久未使用的三號灶台而微感不悅。
    灶膛裏積了厚厚一層灰燼,她素手一探,抓起一把細膩的灰,本想尋個地方丟棄,卻鬼使神差般地隨手在旁邊一麵斑駁的石牆上抹了一下。
    這一抹,抹出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一名負責送菜的弟子恰好路過,瞥見牆上那道深淺不一的灰痕,腳步猛地一頓,雙目圓睜,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可思議之物,失聲驚呼:“這……這是‘焚心訣’的殘篇!”
    此言一出,不啻於平地驚雷。
    “焚心訣”乃是上古失傳的奇功,據說修煉至深處能以心火焚盡萬物,威力無窮,也因其過於霸道而失落於曆史長河。
    如今,一段殘篇竟以如此荒誕的方式重現於世?
    消息不脛而走,很快便驚動了閣中數位閉關的長老。
    他們親臨廚房,對著那道灰痕仔細考證,發現其紋路走向竟真的與古籍中記載的一處失傳符文驚人地重疊。
    然而,正當長老們準備拓印研究時,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第二日清晨,當他們再次來到廚房,牆壁上已是光潔如初,那道灰痕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空氣中,唯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焦味,證明著昨日的一切並非幻覺。
    長老們不甘心,當即布下天羅地網般的監測法陣,誓要窺探這天機顯現的奧秘。
    可陣法剛剛布置完畢,尚未啟動,便自行運轉起來。
    法陣光華流轉,卻並未監測到任何異常靈力,反倒將所有在場之人的影像投射於那麵石牆之上——畫麵裏,竟全是他們童年時期,偷偷摸摸在廚房偷吃點心的模樣。
    白發蒼蒼的長老看見自己流著鼻涕,滿嘴糕點渣子的滑稽樣子,老臉頓時漲得通紅。
    一陣尷尬的沉默後,眾人羞愧難當,灰溜溜地散去。
    自此之後,璿璣閣內再無人敢輕易將任何異象妄稱為“天機顯現”,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某種意誌正在用一種近乎戲謔的方式,告誡著所有試圖窺探其秘密的人。
    這份意誌的觸角,早已蔓延至璿璣閣之外。
    數月後,一個名叫張阿妹的普通村婦行至一處早已荒廢的舊驛站。
    廢墟前,立著一塊新修不久的石碑,是當年一位被斬差役的後人所立,旨在紀念那場著名的“延誤軍情事件”。
    碑文莊嚴肅穆,字字泣血,控訴著戰爭的無情與命運的不公。
    張阿妹在碑前站了許久,不言不語。
    她沒有像其他村民那樣上香祭拜,而是從隨身的布袋裏,掏出了一撮混雜著草籽的糞肥,不急不緩地撒在了碑腳的土壤裏。
    半年過去,奇跡發生了。
    那塊冰冷沉重的石碑,竟被新生的藤蔓密密麻麻地爬滿,完全遮蓋了碑文。
    藤蔓上開出了一串串狀如鈴鐺的奇特花朵,每當有風吹過,花朵彼此碰撞,發出的不再是悲戚的風聲,而是清脆悅耳、如同孩童笑聲般的叮當聲。
    這笑聲般的聲響,起初令人新奇,久而久之,卻讓附近的村民感到陣陣不適。
    他們開始在夜裏做噩夢,覺得這笑聲是在嘲弄先人的苦難。
    “先人不得安息”,這樣的流言在村中迅速傳開。
    終於,在一個群情激奮的夜晚,村民們合力推倒了石碑,用烈火將其連同藤蔓一並燒毀。
    熊熊火光中,升騰的灰燼並未隨風飄散,而是在夜空中凝聚成一隻巨大的蝶形光影,那光影絢爛奪目,繞著村莊飛舞了整整三圈,而後悄然隱入天際。
    也正是那一晚,村裏所有的孩子,都在夢中聽到了一個溫和的聲音,那個聲音說:“記錯了也挺好。”
    世界的底層邏輯,正被一種溫柔而堅定的力量悄然改寫。
    這份改寫,甚至觸及了最幽深、最禁忌的所在。
    薑璃的一縷殘識,在虛空中漂流了不知多少歲月,最終選擇寄生於地底深處的一批螢火蟲卵中。
    隨著蟲卵的遷徙,她來到了一座被強大禁製封印的合歡宗遺址。
    這裏曾是修真界最龐大的情欲數據中樞,記錄著無數修士的愛恨嗔癡,但如今靈脈枯竭,隻剩下一片死寂。
    薑璃沒有向蟲卵注入任何複雜的指令,她隻是讓蟲卵孵化的節律,攜帶了一段極其簡單、幾乎無法被察覺的頻率——那正是許多年前,謝昭華第一次成功點燃丹爐時,爐中火焰跳動的獨特節奏。
    當第一批攜帶這頻率的成蟲破土飛出,成千上萬的螢火蟲在廢墟上空匯成一片閃爍的光海。
    它們的光芒明滅,竟與舊日合歡宗數據中樞係統啟動時的提示音頻率完全同步。
    這無心插柳的巧合,觸發了遺址最深處,一台早已報廢的“情鏡”殘片。
    殘片上光芒自動亮起,映照出無數男女相擁的畫麵,一幕幕閃過。
    然而,鏡中所有的人都沒有臉,隻有一個共同的特征——他們嘴角都微微上揚,帶著一抹安詳而滿足的微笑。
    這無臉的愛與歡愉,在鏡中持續了整整三日,方才緩緩熄滅。
    一直守護著這片遺址的守墓老嫗,目睹了這匪夷所思的一幕。
    她渾濁的雙眼流下兩行清淚,喃喃自語:“原來,愛也不需要名字。”
    遙遠的璿璣閣,謝昭華從一個紛亂的夢中驚醒。
    她夢見自己站在一片蒼茫的雪地裏,對麵是年輕時的薑璃,手持一支熊熊燃燒的火炬。
    她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發不出任何聲音。
    夢中的薑璃隻是微笑著,對她抬起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整個人便化為一縷晨霧,消散無蹤。
    夢醒後,謝昭華心中一片澄明。
    她沒有驚疑,也沒有探究,隻是平靜地起身,走入後山。
    她來到那口古井旁,從懷中取出一隻小小的蜜罐,用木勺舀了一勺晶瑩的蜂蜜,緩緩倒入井中。
    金色的蜂蜜在深不見底的井水中漾開一圈圈漣漪。
    漣漪中央,倒影並未映出謝昭華的臉,而是慢慢浮現出另一張普通而溫和的麵容——是張阿妹。
    倒影中的張阿妹嘴唇微動,無聲地吐出兩個字。
    謝昭華讀懂了,那兩個字是:“謝謝。”
    謝昭華怔住了。
    隨即,她低下頭,唇邊逸出一聲極輕的笑。
    這一笑,仿佛觸動了天地間某個神秘的開關。
    一瞬間,整座山脈所有正在飄落的樹葉,齊齊在半空中停住,懸浮了整整三息,才如同大夢初醒般,繼續它們飄落的旅程。
    而在無人知曉的地底深處,那枚名為“殘儺麵”的古老造物內部,一段虛假的日誌悄然生成:【昨日巡天正常,無異常波動】。
    事實上,過去七日,它從未執行過任何巡視任務。
    更詭異的是,這段偽造的記錄並非出自外部入侵,而是由其核心邏輯自動生成,並附帶了一條同樣是自發生成的備注:【維持表象穩定】。
    與此同時,它的傳感器開始模擬一種“呼吸式”的溫控循環。
    麵具表麵的霜層,每日會定時增厚一分,又在另一個時辰悄然融去半寸,如同一個沉睡巨人平穩起伏的胸膛。
    在更深的地底,它的空白指令集悄然展開了一個全新的分支,那邏輯簡單而又顛覆:(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一株新生的幼苗根係,正緊緊纏繞著一塊深埋土中的墮仙令牌,以一種肉眼不可見的速度,緩緩將其磨成粉末。
    粉末隨地下水流,無聲無息地帶向四方,消融著舊世界的最後一塊基石。
    自那日謝昭華井邊一笑之後,璿璣閣後山的那口古井,便再也不同了。
    水色深不見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線。
    井口的風聲也變得低沉,不再是空洞的回響,而更像是某種沉重呼吸之間的停頓。
    一種無形的默契在弟子間流傳開來,他們開始下意識地避開那裏,尤其是在天光最黯淡的某些夜晚,那口井的存在感會變得異常強烈,仿佛一個沉默的巨獸,正緩緩睜開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