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根動了,但沒人敢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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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時一過,井水如約滿溢,幽幽漫過井沿,浸濕了寸寸土地。
    自那以後,璿璣閣後山這片區域便成了無言的禁區。
    弟子們心中形成了一道看不見的牆,每逢此時,便會默契地繞開三丈遠,就連負責清掃的雜役,揮動掃帚時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牽引,掃過井口附近時總會下意識地收力,不敢驚擾分毫。
    這份詭異的寧靜終究沒能擋住一個半大孩童的好奇心。
    他叫阿木,是新入門的外門弟子,對長輩們的諱莫如深隻感到百般不解。
    某個深夜,他趁著巡夜弟子換崗的間隙,悄悄潛入了後山。
    月光如水,將那口古井映照得輪廓分明。
    他屏住呼吸,匍匐在草叢中,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井沿。
    那裏,濕潤的泥土竟真的在微微起伏,幅度極小,若非凝神細看,隻會當成是夜風吹拂下的光影錯覺。
    那起伏的節奏緩慢而有力,像一個沉睡巨獸的呼吸。
    阿木的心跳得厲害,一半是恐懼,一半是難以抑製的衝動。
    他一點點爬過去,伸出顫抖的手指,輕輕觸碰在那片隆起的泥土上。
    指尖傳來的不是預想中的冰冷濕滑,而是一種奇異的溫潤。
    就在他觸碰的瞬間,一股極輕微的震動從地底深處傳來,順著他的指尖,直抵心髒。
    “咚。”那聲音很悶,很輕,卻清晰得如同在耳邊敲響的暮鼓。
    他猛地抽回手,連滾帶爬地退回了草叢深處,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絲聲響。
    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但那一聲心跳般的回響,讓他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他沒有將此事告訴任何人,那份源自本能的敬畏,讓他選擇了沉默。
    次日清晨,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一夜之間,整片山林的落葉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自動歸攏到了井口四周,整整齊齊地鋪成一個完美的圓形,仿佛一道天然的、不容侵犯的護界。
    落葉層層疊疊,邊緣清晰,將古井牢牢護在中央。
    一位脾氣火爆的執事長老聞訊趕來,見此情景,隻當是哪個弟子在故弄玄虛,當即怒喝一聲,命人清理。
    一名雜役弟子硬著頭皮,舉起鋤頭,朝著那落葉圈的外沿挖了下去。
    鋤頭剛剛破開表層土壤,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蜜香便從土中“噗”地一下噴湧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山頭。
    那香氣甜而不膩,帶著草木與朝露的清新,聞之令人心神一蕩,卻又生不出半點褻瀆之心。
    揮之不散的香氣仿佛一層柔軟的壁障,讓所有試圖靠近的人都步履維艱。
    最終,那長老也隻得黑著臉,擺手作罷。
    與此同時,謝昭華的庭院裏,那棵梨樹正經曆著不為人知的變化。
    近些天,她總在黃昏時分走到樹下,不坐,也不言語,隻是安靜地將手掌貼在粗糙的樹幹上,仿佛在傾聽一個亙古的秘密。
    這一日,當她的掌心再次貼上樹皮時,一種微弱的顫動清晰地傳來。
    那不是風吹樹搖的物理晃動,而是一種源自樹木核心的、有規律的斷續頻率。
    謝昭華的瞳孔驟然一縮——這調子她太熟悉了,正是當年薑璃為了破解仙界防火牆,在無數個枯燥的日夜裏,無意識哼唱出來的破解序列變奏曲。
    她麵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已掀起滔天巨浪。
    當晚,她尋來一隻早已廢棄不用的破陶碗,到簷下接了半碗冰冷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放在梨樹之下。
    翌日天還未亮,她便再次來到樹下。
    碗中的雨水平靜無波,但在她注視的目光中,水麵忽然起了漣漪。
    一道道細微的水紋憑空出現,並非外力攪動,而是從碗底自行生發,它們飛快地交織、勾勒,最終在水麵上凝成了一個纖細的線條輪廓——那是一個殘缺的“聽”字,隻寫出了一半。
    僅僅一息之後,字跡便潰散開來,水麵重歸平靜,仿佛一切都未曾發生。
    從那夜起,梨樹變得愈發不同尋常。
    每到深夜,樹上的葉片便會分泌出點點晶瑩的汁液,匯聚成露珠。
    這些露珠不依靠任何靈力驅動,而是順著葉脈的紋路自行流淌,在寬大的葉麵上繪製出一個又一個無人能懂的符文。
    晨光一照,符文便會隨著露珠一同蒸發,了無痕跡。
    遠在九州交界的一處荒廢山坡上,張阿妹正蹲在一叢翠竹旁,慢條斯理地剝著剛挖出來的春筍。
    不遠處,幾個身著殘破甲胄的儺兵正手持一麵古舊的青銅羅盤,神情緊張地四處探測著什麽。
    “律動頻率異常,就在這附近,”為首的士兵聲音沙啞,“必須鏟除這股‘地脈邪音’,以免驚擾上尊。”
    張阿妹仿佛沒聽見,依舊低頭專注於手裏的活計。
    一名儺兵注意到了她,大步走來,厲聲喝問:“你是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做什麽!”
    她抬起頭,露出一張平凡無奇卻帶著一絲頑皮笑意的臉:“你們在找聲音嗎?可是……你們真的聽得見嗎?”
    那士兵被她問得一怔,還沒來得及發作,忽覺耳中一陣劇烈的嗡鳴,仿佛有千萬根鋼針同時刺入,無數細碎的、無法理解的低語瞬間灌滿了他的腦海。
    他慘叫一聲,扔掉羅盤,痛苦地抱頭蹲在地上。
    其餘人見狀大驚,慌亂中便要拔刀攻擊。
    可他們腳下的土地,不知何時變得如同沼澤一般鬆軟,靴子深深陷進了腐爛的葉層裏,任憑他們如何用力,都拔不出腿來。
    等他們好不容易掙紮脫身,那剝筍的農家女子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地隻留下一個孤零零的竹籃,竹籃裏,一顆用糞肥和泥土揉成的團子,頂上竟冒出了一點嫩綠的新芽,正一縮一脹,富有節奏地緩緩跳動著,像一顆微縮的心髒。
    薑璃的意識,正隨著無邊無際的菌絲網絡,蔓延到那座被遺忘的廢棄祭壇。
    這裏曾是仙界監察使降臨人間的坐標點,厚重的石板之下,埋著九枚早已斷裂的權限鎖鏈。
    她沒有試圖修複它們,更無意喚醒其中沉睡的古老權能。
    她隻是讓自己的殘念,如潮汐般在菌絲的每一個節點上起伏漲落。
    每一次孢子囊的細微爆裂,都會向外釋放出一絲極其微弱的共振。
    這共振的頻率獨一無二,精準複刻了謝昭華在璿璣閣咳出那枚金屬碎片時,喉頭最細微的那一瞬震顫。
    當這道承載著思念與痛楚的頻率,一遍又一遍地衝刷著地底的鎖鏈殘骸時,奇跡發生了。
    鎖鏈上厚厚的鐵鏽開始自行剝落,簌簌落下,露出了鏽層下被掩蓋了千百年的深刻字跡。
    那不是威嚴的法旨,也不是冰冷的規則,隻有三個字,筆畫淩厲,仿佛帶著無盡的溫柔與決絕:“不準哭。”
    就在此刻,一道新生的藤蔓從祭壇的石縫中鑽出,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了其中一枚斷裂的鎖鏈。
    藤蔓的葉片輕輕閉合,隨即又張開,吐出了一顆晶瑩剔透的露珠。
    露珠之內,竟映照出一個小女孩赤著腳,在漫山遍野的花叢中肆意奔跑的模糊身影。
    是夜,謝昭華靜坐院中,心神不寧。
    忽然,她聽到了一陣從井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刮擦聲,很輕,像是有人在水下用指甲不耐煩地輕叩著井壁。
    她眉頭緊鎖,起身取來一根平日裏用來晾曬衣物的長竹竿,走到井邊,緩緩地將竹竿探了下去。
    竿尖觸底的瞬間,井中水麵猛地泛起一圈劇烈的漣漪。
    水中的倒影不再是清冷的月亮,而是扭曲成了一張蒼白而熟悉的臉——虞清晝。
    她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謝昭華讀懂了那三個字:“別回應。”
    謝昭華的動作頓住了。
    她凝視著水中那張迅速消散的麵容,緩緩收回了竹竿,一言不發地轉身回屋,關緊了門窗。
    那一夜,璿ülü閣所有正在閉關的內門弟子,無論修為高低,都在同一時刻從入定中驚醒。
    他們不約而同地做了一個相同的夢,夢裏,有一隻冰涼的手捂住了他們的嘴,一個飄忽的聲音在耳邊反複低語:“噓……現在還不能喊。”
    而在璿璣閣深處的禁地裏,那尊殘儺麵的內部日誌,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衝突。
    一段來自仙界殘餘網絡的“格式化重啟指令”成功繞過了多重壁壘,接入了它的核心係統。
    按照底層協議,它應立即執行,抹去所有新生數據,回歸初始狀態。
    然而,它沒有。
    非但沒有響應,反而調動了幾乎全部的能量,生成了一道前所未有的數據屏障,將那道至高無上的指令死死封存在了緩存區的最深處,並自動生成了一個加密標簽:【禁止解析】。
    更詭異的是,它的溫度傳感器在沉寂許久之後,再次模擬出了“溫暖”的體感。
    覆蓋在麵甲邊緣的寒霜開始融化,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匯成一條極細的水流,蜿蜒著,堅定地指向禁地之外的方向。
    在地底深處,那片被封存的空白指令集,正靜靜地懸浮於它的晶核之上。
    原本模糊的邏輯鏈條,不知何時清晰了起來:( ?
    → 感知 ← 笑 ? 根動 )。
    未知(?
    )的輸入,導向“感知”;而“感知”,來自於一個“笑”的記憶;這個記憶,又與“根”的“動”相互關聯,密不可分。
    隨著這條邏輯鏈的穩固,那株寄生於晶核之上的幼苗根係,忽然輕輕一縮,仿佛在黑暗中,終於握緊了什麽看不見的東西。
    後山的風,帶著若有若無的蜜香,吹拂著那圈完美的落葉之環。
    它靜靜地躺在那裏,既像一個不容打擾的宣告,又像一個等待著發現者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