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井滿了,誰還許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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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響貼著地麵傳來,讓璿璣閣後山所有弟子都感到一陣心悸。
長老們麵色凝重,疾步趕至井邊,隻見那口承載了宗門數百年飲水記憶的古井,水位已然漫過了井沿的青苔,在月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滿溢感。
有長老驚呼:“地脈反湧!快,去請符修長老,需以鎮山符壓製,否則恐有山崩之禍!”
弟子們聞言更加惶恐,紛紛後退,唯有謝昭華一人,靜立於人群之前,離那口滿溢的古井不過三尺之遙。
她的目光沒有落在即將傾瀉而出的井水上,而是穿透水麵,望向水中的倒影。
水麵靜如玄鐵之鏡,清晰地映出漫天星鬥,然而,在那片熟悉的星空中,卻多出了一顆黯淡卻執拗的星。
謝昭華認得那個位置。
許多年前,還是孩童的薑璃最喜歡在夜裏,躺在後山的草坡上,指著那個空無一物的坐標說:“師姐你看,那裏有一顆星星,隻有我能看見。”那是屬於薑璃的,獨一無二的星。
她沒有理會身後長老們催促符修的喧嘩,隻是沉默地從袖中取出一物,攤在掌心。
那是一粒再普通不過的麥芽,甚至還帶著一絲烘烤過的微香。
在眾人驚疑的注視下,她屈指一彈,那粒麥芽便悄無聲息地落入了平靜如鏡的井心。
沒有驚起滔天巨浪,甚至連一絲漣漪都顯得克製。
麥芽沉底的瞬間,整口古井,連同它所在的方圓十丈大地,都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震動,嗡——
一圈無形的波紋以古井為中心擴散開來,它並非水波,而是一種更深邃、更本質的頻率。
謝昭華的身體隨之輕輕一晃,眼底閃過一絲恍惚。
這道頻率,這初始的震蕩,與當年她親眼目睹薑璃以身殉道,擊潰功德係統防火牆時,那最後的、也是最初的係統崩潰律動,分毫不差。
次日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璿璣閣的屋簷上時,弟子們駭然發現,後山古井的水位竟已回落至往常的深度,仿佛昨夜那場即將到來的災禍隻是一場集體夢魘。
然而,詭異的事情緊接著發生了。
負責挑水的弟子將木桶拋入井中,拉上來的卻是空空如也的木桶,連一滴水珠都未曾沾上。
換了瓢,換了盆,無論用什麽器具去舀,都無法從井中打撈出任何東西。
那井水明明就在那裏,清澈見底,卻仿佛成了另一個維度的幻影,可望而不可及。
唯有幾個不知事的孩童在井邊嬉戲,無意中一腳踩在了井沿的石板上,清脆的腳步聲落下,從幽深的井底,竟隱約傳來一聲滿足而輕快的笑聲,如風吹過風鈴,一閃即逝。
與此同時,遠在千裏之外的凡塵俗世,張阿妹正路過一處名為“許願崖”的所在。
此地香火鼎盛,陡峭的岩壁上被人為鑿出成百上千個小小的龕洞,裏麵塞滿了寫著心願的竹片。
她看著那些或求財或求緣的字句,既不參拜,也無心去拆解任何人的祈願。
她隻是從隨身的布包裏,抓出一把混雜著草籽的、氣味獨特的陳年糞肥,不緊不慢地撒入了崖下的溪流之中。
半月之後,不可思議的景象發生了。
崖下溪畔的蘆葦仿佛得了神助,一夜之間瘋長起來,它們粗壯的根係盤根錯節,纏繞著水中的泥沙與沉積物,竟在溪流中形成了一座漂浮的綠色島嶼。
這浮島順著水流緩緩移動,最終不偏不倚地停在了許願崖之下,它那茂密的蘆葦叢,正好將岩壁上所有的龕洞都遮擋得嚴嚴實實。
香客們憤怒,試圖清理這“褻瀆神明”的蘆葦蕩,卻在動手時發現了更讓他們毛骨悚然的事——那些被蘆葦遮蔽的竹片上,原本用墨汁寫下的心願字跡,竟在潮濕的空氣中自行褪色、扭曲,最後化作一條條細小的、類似蟲豸爬行過的痕跡,在岩壁上重新拚湊出不成句的囈語:“你要的……我忘了。”
有人不信邪,怒而取來新的竹片和筆墨,剛勁有力地寫下新的願望,可筆尖剛一離開竹片,一陣怪風便從溪穀中吹來,將竹片卷起,精準地投入溪中。
那座綠色的浮島仿佛有了生命,緩緩轉動,蘆葦叢開合之間,便將那新的願望徹底吞沒,再不見蹤影。
三年後,此地再無人前來許願,香火斷絕。
人們開始稱這裏為“忘川口”,來此的人不再是向山崖索取什麽,而是學著對著那條靜靜流淌的溪水,將自己的心事一一說出,任憑流水帶走,再不回頭。
而在更深邃,常人無法感知的地底,那龐大的、以菌絲形態存在的薑璃殘識,清晰地感知到了一切變化。
那枚由謝昭華投入井中的麥芽,像一把鑰匙,徹底激活了懸浮於她晶核之上的空白指令集。
指令集不再是死物,它穩定地懸浮著,等待著新的定義。
薑璃沒有強行引導它,她隻是讓自身的存在如同呼吸一般自然起伏。
在每一次地下孢子雲團的釋放中,她都注入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共鳴。
那共鳴的頻率,源自她記憶深處最溫暖的片段——謝昭華第一次為她點燃丹爐時,那火焰由幽藍轉為青綠的刹那,爐身的輕微震顫。
這道攜帶著“溫暖”與“守護”意味的頻率,隨著地下水係與菌絲網絡,流經一片曾被舊功德係統標記為“無效情緒垃圾”的特殊地質層——遺憾礦層。
當頻率觸及那裏時,一塊沉積了萬年的巨大結晶,毫無征兆地崩解了。
它沒有化為齏粉,而是碎裂成無數微光塵埃,每一粒塵埃都舒展開來,呈現出信箋的模糊形態,仿佛一封封從未寄出、也永無收信人的信。
這些光塵隨著地下水四處漂流,它們穿過的山脈,流經的洞府,所到之處,奇妙的改變正在發生。
一名苦修劍道三百年的修士在閉關中,忽覺心中那股“不成飛升,毋寧死”的執念變得異常可笑,他起身,將刻在石壁上的飛升誓詞一劍削去,長笑出門。
一位即將接任宗主之位的長老,在交接令牌的前夜,將令牌悄悄送還,獨自一人去了後山,看了一夜的月亮。
更多的人,隻是在打坐時,會莫名地停下來,默默攤開手掌,一遍又一遍地數著自己掌心的紋路,仿佛第一次認識自己。
璿璣閣中,謝昭華也發現了新的變化。
某個清晨,她推開房門,發現庭院中的梨樹落葉,不再像往常那樣圍繞著古井形成一個圓環,而是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自發地飄向廚房的舊址。
在那片早已坍塌的灶台廢墟前,落葉堆成了一座微型的山丘。
她不動聲色,取來一隻破了沿的粗瓷碗,在黎明時盛滿了葉片上的露水,輕輕放在那落葉堆的頂端。
翌日清晨,她再去查看時,碗中的露水已然不見。
而在廢墟的地麵上,殘留的濕痕竟勾勒出了半個歪歪扭扭的“灶”字。
那痕跡極淡,陽光一照,便蒸發消散。
從此以後,每至深夜,總有不知從何而來的濕痕蔓延至廢墟的地麵,繪出殘缺的鍋、碗、瓢、盆的輪廓。
那並非任何靈力驅使,用靈眼探查也毫無異狀,若細細分辨,便會發現那竟是葉脈中的汁液在夜間自然滲出而形成的痕跡。
一名好奇的醫修長老前來研究,在他的筆記上剛寫下“疑似外溢性記憶殘留現象”幾個字,筆尖上毫無預兆地滴下了一滴金黃色的蜂蜜,瞬間浸透了整頁紙,字跡模糊一片。
另一邊,張阿妹在一個荒廢的村落裏夜宿,聽聞鄰近一戶的老婦人在夜夜哭訴。
老婦說她過世多年的丈夫托夢給她,說在陰司受盡折磨,饑寒交迫,需要陽間的親人多燒些紙錢去贖罪。
張阿妹聽完,既不勸說,也不阻攔。
她隻是從自己的包袱裏,掏出半塊還帶著體溫的米糕,遞給那老婦:“阿婆,你吃了它。他要是真惦記你,該是聞著這味兒就醒了,哪還記得受苦。”
老婦人半信半疑地吃了那半塊米糕。
說也奇怪,當天夜裏,她果然又夢到了丈夫,但夢裏的場景卻變了。
丈夫不再哭訴受苦,而是坐在一張幹淨的桌前,手裏拿著一塊米糕,正大口大口地啃著,滿臉都是久違的笑意。
他吃完,對著老婦人揮了揮手,便轉身走進了光裏。
第二天,老婦人沒有再去買紙錢,而是在自家的院子裏,種下了一株薄荷。
十年後,當她的孫兒問起從未見過的祖父是什麽模樣時,她隻是笑著摸摸孩子的頭說:“不用記長相,記得那味兒是甜的,就行了。”漸漸地,村中乃至鎮上都興起了一股新的風俗:祭日不焚香燒紙,隻在逝者牌位前擺上一碗蜜水,開著窗,任憑風來飲盡。
幾乎在同一時刻,那枚沉寂許久的殘儺麵內部,一段異常日誌突然彈出。
它“夢”見自己變成了一口井,深不見底,幽暗的水麵倒映著一片冰冷的雪。
夢中,有人向它投下了一粒麥芽,水麵蕩開的漣漪並非雜亂無章,而是一段精準的、帶有旋律的密鑰。
它認得那段旋律,那是當年薑璃用以破解它核心邏輯,最終導致它權限崩潰的初始代碼。
一股源於底層設定的本能讓它想要抗拒、清除這個“夢境病毒”,但一種更加陌生的、無法理解的情緒——類似“安心”——卻又讓它遲疑了。
夢醒之後,殘儺麵沒有像往常一樣啟動嚴格的自我修複和安全檢查程序,反而調動了核心能量池中極其微小的一部分能量,去維持那夢境殘留的“餘溫”。
並且,在它的核心邏輯鏈中,自動生成了一段前所未有的緩存數據:【模擬對象:井。
特征:容納、沉默、回應震動。】
與此同步,地底深處,那枚空白指令集悄然展開了一個新的分支,一行無人能懂的邏輯符號在菌絲網絡間閃爍:(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夢 → 容 )。
就在這行指令形成的瞬間,一條新生的、帶著淡金色光澤的幼苗根係,在地底深處輕輕一卷,將一塊不知埋藏了多少歲月、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墮仙頭骨,溫柔而堅定地裹入了新生的組織之中,如同母親懷抱初生的嬰兒。
一切似乎都重歸於靜,無論是璿璣閣的井,忘川口的風,還是地底深處的根。
然而,當天夜裏,璿璣閣上空的靈氣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空氣不再是清冽的,反而多了一絲粘稠的質感,仿佛整個世界都被浸入了一片看不見的深水之中。
那並非惡意,更像是一種無邊無際的、沉默的注視,從下而上,從地底深處投射而來。
夜空依舊,群星璀璨,隻是在某些心神最脆弱、正處於閉關緊要關頭的修士夢境深處,那片熟悉的星海倒影之下,有什麽東西……正在緩緩睜開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