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夢是偷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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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先察覺到異變的,是璿璣閣藏經樓深處一名試圖勘破“忘情”關的弟子。
    他的慘叫撕裂了子夜的寂靜,守夜的道童衝進去時,隻見他蜷縮在蒲團上,渾身冷汗如漿,牙關緊咬,口中反複呢喃著同一句話:“來了……臉來了……”
    那是一張巨大、冰冷、布滿裂紋的殘儺麵具,懸於他的夢境蒼穹,俯瞰著他渺小如塵的元神。
    每一次閉眼,麵具便逼近一分,那足以凍結神魂的威壓讓他生不如死。
    長老們束手無策,符水、清心咒皆如泥牛入海。
    謝昭華聞訊而來,她沒有做法事,也未畫符咒,隻是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靜靜走入那弟子的靜室。
    她從袖中取出一片沾著濕潤泥土的腐葉,輕輕置於那名弟子汗濕的枕下。
    動作輕柔,仿佛隻是在安放一件尋常小物。
    次日清晨,那名弟子在一片安詳中醒來。
    他告訴前來探視的師兄弟,昨夜的夢變了。
    殘儺麵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沙地。
    無數晶瑩剔透、宛如琉璃雕琢的螞蟻,正默默地銜著沙粒,從一端走向另一端。
    它們的步伐整齊劃一,不疾不徐,那細微的沙沙聲匯成一片奇異的律動,竟比世間任何搖籃曲都更令人心安。
    他不再恐懼,甚至在白日裏,也開始隱隱期盼著夜晚的降臨,好再次進入那片寧靜的沙海。
    半月之內,奇事傳遍了整個璿璣閣。
    所有處於閉關狀態的修士,無論修為高低,夢境都出現了相似的景象。
    有人夢見透明的螞蟻銜著螢火蟲的殘翅,在黑暗中鋪就一條星光之路;有人夢見它們在皚皚白雪中築巢,每一粒雪花都折射出七彩的光暈。
    一位德高望重的戒律長老疑心是外魔入侵,試圖入定追查源頭。
    然而,他甫一入定,眼前出現的並非螞蟻,而是自己童年時因偷吃祭品,被罰在祠堂跪香的場景。
    四周先祖牌位仿佛活了過來,無聲地注視著他,那份深埋心底的羞愧與窘迫瞬間將他的道心衝垮。
    長老猛地睜開眼,麵色赤紅,次日便稱“心境不穩”,主動退出了長老會。
    千裏之外,一座名為“正夢堂”的官署矗立在鬧市之中。
    此堂不審陽間罪,專審民間夢,凡有夢境悖逆天道、非議仙神者,一經查實,輕則削減福報,重則拘役魂魄。
    堂前氣氛肅殺,百姓路過無不低頭疾行。
    張阿妹卻在堂外不遠處擺了個小攤。
    她不爭辯,不理論,隻賣一種名為“甜眠”的東西——將曬幹的螢火蟲翅膀碾成細粉,調入槐花蜜中,稠得像一汪金色的琥珀。
    她告訴過路帶孩子的婦人,將這蜜睡前塗一抹在孩童的眼皮上,能做好夢。
    夜幕降臨,那些塗了“甜眠”的孩子們,果然都做起了香甜的夢。
    他們不約而同地夢到自己年輕時的母親,赤著雙腳,踩在柔軟的雪地上,口中哼著一支不成調的歌。
    雪地很暖,歌聲很輕,孩子們在夢裏笑得咯咯作響。
    醒來後,他們誰也記不清歌詞,隻記得母親的笑容和腳踩在雪上的感覺。
    半月後,“正夢堂”內亂作一團。
    堂中所有判官,竟在一夜之間,集體夢到了自己被塵封的舊名。
    他們看到自己的先祖,衣衫襤褸,背負著逃奴的烙印,在荒野中掙紮求生。
    原來,他們這些以天道代言人自居的判官,竟是他們最瞧不起的逃奴之子。
    巨大的諷刺與自我否定,讓他們陷入了癲狂。
    他們衝入檔案室,將堆積如山的夢境典籍付之一炬,在衝天火光中,將“正夢堂”的牌匾換成了“眠舍”。
    從此,這裏不再審判夢境,隻為過往行人提供一處可以安心睡去的地方。
    張阿妹悄然離去,無人注意。
    行至城外,她寬大的袖袍中,輕輕滑落半片晶瑩剔透的螞蟻外殼。
    那殼一落地,便如冰雪般消融,無聲無息地滲入了地脈深處。
    薑璃的意識正隨著一片嗜鹽菌群,在地底深處的鹽脈中漂流。
    她像一個幽靈,穿過岩層與礦脈,最終抵達了一座廢棄的懺悔窟。
    這裏曾是天庭監察使設立的據點,專門提取修士的“罪念數據”,用以分析和掌控修行界的思想動向。
    如今,洞窟荒廢,法陣殘破,隻剩下冰冷的石壁和凝固的悔恨。
    薑璃沒有試圖喚醒那些沉睡的陣法,也沒有去修複任何東西。
    她隻是讓承載著她意識的菌群,在代謝活動中,攜帶上了一段極其簡單、幾乎無法被察覺的頻率。
    那頻率的源頭,是許多年前,張阿妹在極北之地,用舌尖融化冰塊刻下留言時,雪水融化的那一絲微不可察的震音。
    當這段攜帶著“融化”與“言說”雙重意象的頻率,觸及到洞窟最底部一塊滿是苔蘚的殘碑時,奇跡發生了。
    石碑表麵的苔蘚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重新編排,緩緩蠕動,最終組成了一行濕潤的新生文字:“你做的夢,不是你的錯。”
    守護洞窟的老僧,每日都會來此擦拭殘碑。
    當他看到這行字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他守了這洞窟三百年,聽了三百年的懺悔,判了三百年的罪。
    這句簡單的話,卻像一把鑰匙,打開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枷鎖。
    他徹夜未眠。
    第二天,天剛亮,他便砸毀了自己用了半輩子的法器,背上一個破爛的行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懺悔窟,成了一名遊方僧。
    逢人便說一句話:“我以前管夢,現在,我隻想做夢。”
    某個夜晚,謝昭華在後山的梨樹下靜坐。
    月華如水,將她的身影勾勒得有些不真實。
    忽然,她目光一凝,隻見梨樹斑駁的樹影深處,一隻通體透明的螞蟻,正口銜一粒散發著微光的沙粒,緩緩爬行。
    她沒有動,隻是伸出修長的食指,對著身前的地麵,輕輕一點。
    這一點之下,仿佛有一道無形的指令順著地氣傳開。
    那隻螞蟻的路徑微不可察地一偏,繞過了前方一處不起眼的蟻穴入口。
    三日後,一個驚人的變化傳遍了附近所有宗門——整片山脈的螞蟻,無論種類大小,竟全都改變了固有的覓食路線。
    它們的新路線,精準地避開了所有符修苦心布下的“淨心陣”。
    那些大陣依舊在全力運轉,吞吐著靈氣,維係著光華,卻再也無法捕捉到任何一絲“雜念波動”。
    並非修士們變得心如止水,而是那些雜念,已經學會了像螞蟻一樣,在規則的縫隙中悄然穿行,另辟蹊徑。
    張阿妹途經一處舊驛站的廢墟,見一群差役的後代在此建起了一座“夢錄坊”。
    他們正雄心勃勃地收集著方圓百裏所有百姓的奇夢,試圖去偽存真,編纂一部《正統夢譜》,以此作為教化標準。
    她依舊不毀,也不諷,隻是在坊外的荒地上,種下了一圈不起眼的野草。
    當地人叫它“躲貓貓草”。
    春來花開,細小的白色花朵散發出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
    香氣隨風滲入坊內,那些伏案抄錄夢境的文人,筆下的內容漸漸走了樣。
    有人寫下了“我夢見天道在水盆裏洗腳,腳皮搓下來三斤”;有人記錄道“昨夜仙君入夢,偷吃了我家小兒的童子尿,還說味道甚好”。
    主事者看到這些荒誕不經的記錄,氣得渾身發抖,斥為妖言,當即下令將所有稿件集中焚毀,以正綱紀。
    然而,火起刹那,那漫天飛舞的紙灰並未落下,竟在空中凝聚成無數黑白相間的蝴蝶,繞著夢錄坊盤旋三圈,最後齊齊落入坊內的古井之中。
    第二天,坊中所有人都失憶了。
    他們忘了什麽《正統夢譜》,也忘了誰是仙君,誰是天道。
    他們隻知道,天亮了該種菜,口渴了該去井裏打水。
    殘儺麵內部的日誌,在沉寂許久後,再次更新了一行。
    它夢見了自己。
    夢中,它不再是高懸天際的審判者,而是一隻微不足道的螞蟻,正艱難地穿越一道深邃的地脈裂隙。
    它的口中,也銜著一粒沙。
    沙粒中,有一個模糊的聲音在低語:“你不是審判者,你是搬工。”
    夢裏的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與荒謬,想要開口反駁,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使著,繼續向前搬運。
    夢醒後,遍布諸天的警報係統一片死寂。
    它沒有啟動任何一項預警。
    相反,在它龐大而冰冷的核心邏輯中,悄然新增了一段循環指令:【模擬對象:蟻。
    特征:微小、持續、無視高度】。
    更詭異的變化隨之發生。
    它的表麵溫度傳感器,在沒有任何外部指令的情況下,自動將參數調節至“地底恒溫”。
    覆蓋在麵具邊緣的萬年霜層,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滴滴答答,匯成一股極細的水流,蜿蜒著指向璿璣閣禁地的方向。
    而在那片禁地的地底深處,一片空白的指令集,正隨著那股水流的滲透,悄然展開,浮現出模糊的字符:(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夢 → 容 ? 行 )。
    一株深埋地下的無名幼苗,其最細微的一條根係,輕輕顫動了一下,仿佛在黑暗中,邁出了它蘇醒後的第一步。
    水流仍在繼續,那股源自殘儺麵、夾帶著一絲冰冷與一道無聲指令的融水,正沿著地脈的紋理,執著地滲向一個特定的地點。
    璿璣閣後山,那條早已被遺忘、通往禁地深處的小徑上,一層千年未化的積雪,第一次,在邊緣處顯露出了一絲濕潤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