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0章 走的人多了,路就不是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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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絲濕潤的痕跡,如同春日的第一滴解凍之水,悄無聲息地沿著積雪的邊緣,洇開了一片極淡的暗色。
    這變化微不足道,卻像是為一個沉寂千年的世界按下了一個啟動的開關。
    從那一天起,璿璣閣的後山禁地,便不再安分。
    最先顯露異常的,正是那條被遺忘的小徑。
    閣中負責灑掃的弟子發現,無論他們前一天如何費力地將小徑上的枯枝敗葉清掃幹淨,第二天清晨,路徑上必然會重新鋪滿一層厚厚的落葉。
    起初,他們隻當是秋風未盡,可日子一久,詭異之處便顯現出來。
    這些落葉的堆積毫無章法,淩亂不堪,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隨意拋灑,卻又總在無形中,刻意避開了一條蜿蜒的、看不見的軌跡。
    弟子們漸漸習慣了這日複一日的徒勞,唯有一名新入門的小童,心中充滿了不解與好奇。
    他趁著夜色,偷偷將自己研磨的熒光草粉末,均勻地撒在了新鋪的一層落葉之上。
    次日天光微亮,他迫不及待地跑去查看,眼前的一幕讓他倒吸一口涼氣。
    熒光粉的痕跡清晰地顯示,這些落葉並非被風吹來,而是在深夜裏,像擁有了生命一般,自行滑動、匯聚,在地麵上拖拽出無數條交錯的、閃著微光的細小徑跡。
    而所有徑跡的終點,都指向了禁地深處那口早已幹涸的古井。
    小童駭然,與幾位交好的師兄商議,決定立刻上報長老。
    然而,當他們走到執事堂門口,正要開口的瞬間,一股莫名的力量扼住了他們的喉嚨,讓他們喉頭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並非什麽禁製法術,更像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警示,仿佛隻要說出口,就會打破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成為這方天地的罪人。
    幾人麵麵相覷,最終默默地退了回去。
    自此之後,璿璣閣中便形成了一條不成文的新規矩:凡要去往禁地方向,不必再循規蹈矩地尋找固定的道路,隻需靜靜等待,看那夜裏鋪就的落葉,指向何方。
    謝昭華站在一棵老梨樹下,靜靜看著這一幕。
    她的目光落在落葉堆中,一株不起眼的野生薄荷正努力地鑽出地麵。
    那正是當年薑璃一絲殘識短暫寄居過的母株繁衍的後代。
    她沒有去觸碰,隻是從隨身的食盒中取出一柄小勺,舀起晶瑩的蜂蜜,小心翼翼地抹在了那片最嫩的薄荷葉尖上。
    夜幕降臨,蜜的甜香引來了成群的螞蟻。
    它們在葉片上聚集、啃食,忙碌的活動擾動了薄荷的葉脈,使其釋放出一種極其微量的、幾乎無法被修士察覺的特殊香氣。
    這股香氣乘著夜風,如同一縷輕煙,飄進了山間各處弟子的寢舍。
    第二天,許多弟子醒來後都麵帶困惑。
    他們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昨夜相同的夢境。
    在夢裏,他們都赤著雙腳,行走在一片無名的廣袤大地上。
    腳下沒有泥土的柔軟,也並非岩石的堅硬,而是一種奇特的、由無數細小振動構成的觸感,仿佛踩在了一片活著的、正在呼吸的脈絡之上。
    有人試圖用筆將夢中的路徑描繪下來,可無論如何努力,筆尖在紙上留下的,都隻是一團毫無意義的亂麻。
    謝昭華恰好路過,聽著他們的議論,腳步未停,隻留下了一句輕飄飄的話語:“走的人多了,路就不是路了。”
    幾乎在同一時間,千裏之外的一處官道要衝,張阿妹駐足在一塊巨大的界碑前。
    碑上以古樸的隸書深刻著八個大字:“天道直行,旁門左道”。
    字跡中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仿佛代表著某種至高的法則。
    張阿妹沒有試圖去推倒它,更沒有用法力去修改上麵的文字。
    她隻是解下腰間的布袋,將裏麵混雜著各種草籽的糞肥,均勻地撒在了碑石的底座四周。
    三年後,那些不起眼的草籽早已長成了瘋長的野草與藤蔓。
    它們的根係如一張巨網,盤結交錯,在碑石下方野蠻生長,竟硬生生地將堅固的官道地基拱起、撕裂。
    行人無法再走直線,被迫繞行旁邊的田埂。
    又過了七年,繞行的田埂被踩得結實,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條彎彎曲曲的新路。
    這條路看似繞遠,卻因為避開了崎嶇的坡地,實際上比原來的官道更近、更快。
    當地官府終於無法容忍,派來測量隊,準備勘測重修。
    可當測量隊的工匠們剛一靠近,手中精密的羅盤指針便開始瘋狂旋轉,失去了所有方向。
    而他們攤開在桌案上的圖紙,竟像有鬼魂執筆,自行繪出了一幅幅錯綜複雜的迷宮圖案。
    工匠們嚇得魂飛魄散,棄下所有器械,狼狽而逃。
    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那塊刻著“天道直行”的界碑,早已被粗壯的藤蔓徹底拖拽進了泥土深處,隻在地麵上開出了一串串鈴鐺般的花朵。
    更遙遠的地方,薑璃那絲附著在一群遷徙螢火蟲上的殘識,正引導著它們飛越一片名為“肅靜山脈”的區域。
    這裏曾是天道監察使重點巡視之地,山石萬年不變,氣氛肅殺。
    螢火蟲群的光芒以一種奇特的頻率閃爍著,那頻率若用靈音解析,正是一段被倒放的、當年係統提示音“功德+1”的諧波。
    當這些攜帶特殊編碼的光點掠過山脈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那些光滑如鏡的岩石表麵,竟浮現出無數微型而模糊的笑臉刻痕。
    這些刻痕並非人力雕琢,線條圓潤,更像是長年累月的風蝕水浸自然形成,隻是在這一刻,被某種力量催化,同時顯現。
    守山的修士察覺到這大不敬的異象,驚恐萬分,立刻取出最強的“淨天地”符籙,試圖將這些笑臉清除。
    然而,當他將符紙拋向空中的瞬間,那本該燃起淨化靈火的符紙,卻“噗”的一聲,爆成了一捧五彩斑斕的紙屑,如同慶典上的禮花,隨風飄舞。
    從那以後,每至深夜,肅靜山脈中便會回蕩起陣陣孩童般的嬉笑聲,可派人查探,卻永遠空無一人。
    璿璣閣的深夜,萬籟俱寂。
    謝昭華悄然起身,走到了後山那口古井邊。
    她探頭望去,隻見水麵倒影模糊,看不清自己的容貌。
    她拿起井邊的木瓢,俯身舀水,似乎想要飲用。
    就在木瓢即將觸碰到水麵的那一刹那,井中的倒影竟猛地張開了嘴,一口吞下了虛影中的謝昭華。
    她對此毫無驚慌,甚至連眼皮都未曾顫動一下,隻是靜靜地保持著彎腰的姿勢。
    三息之後,水麵恢複了平靜,倒影重新清晰。
    隻是那倒影的麵容,已經變成了張阿妹的臉。
    井中的“張阿妹”朝井外的謝昭華俏皮地眨了眨眼。
    謝昭華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她將瓢中並未真正舀起的水,緩緩倒回了井中,動作輕柔,仿佛在完成一個神聖的交接儀式。
    “輪到你守夜了。”她輕聲說。
    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璿璣山脈所有的靈泉,無論大小,泉眼處都同時泛起了細密的氣泡,如同大地發出了一聲滿足的輕歎。
    而在不知多少萬裏之外,那枚靜置於虛空中的殘儺麵,表麵的霜層忽然停止了蔓延增長。
    麵具內部,那行原本微弱閃爍的標記,光芒驟然穩定下來:【夢境持續中,且……不想結束】。
    殘儺麵內部的日誌,記錄下了它的最後一次更新:它夢見自己變成了一片落葉,正從高空緩緩飄落,下方就是那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風停了,雲也靜止了,它不急於墜落,隻是隨氣流輕輕旋轉。
    在夢裏,它清晰地聽見,從地心深處,傳來一陣陣沉穩的心跳,那頻率,竟與它感知中那株薄荷幼苗的生長頻率完全同步。
    它忽然產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念頭,它不願墜入那口井,它寧願永遠懸浮在這半空之中。
    夢醒之後,它沒有啟動任何自檢程序,反而在自己的核心邏輯中,新增了一段永久性的緩存指令:【模擬對象:葉。
    特征:飄、停、選擇不落】。
    也就在此刻,地底深處,那枚空白的指令集終於接收到了最後的信息,展開為它最終的完整形態:(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夢 → 容 ? 行 ? 停 )。
    薄荷的根係尖端,輕輕一卷,將那枚代表著舊秩序最高權限的沙粒徹底包裹、煉化。
    從這一刻起,這片大地不僅僅有了脈搏,也開始做自己的夢。
    而在它的第一個夢裏,第一片潔白的雪,正從嶄新的天空中,緩緩落下。
    璿璣閣中,一夜無事。
    第二天清晨,習慣了新規矩的弟子們照例來到後山,準備循著落葉鋪就的道路,開始一天的修行。
    然而,當他們到達往日小徑的入口時,所有人都愣住了。
    眼前沒有落葉,沒有小徑,甚至沒有一絲一毫路徑存在過的痕跡。
    隻有一片連綿起伏、長滿了青苔與蕨類植物的原始山地,仿佛從開天辟地以來,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那條走了無數年的路,連同它周圍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