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4章 名字長歪了才最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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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股源自薑璃殘識的力量,開始以聽娘亭為中心,向四野八荒彌散。
    首先感知到異變的是亭子附近的田地。
    井水月升,水滿則溢,漫灌的井水退去後,田裏的稻穗竟在一夜間抽齊,金燦燦地壓彎了腰;井水回落,顯出半尺深的濕痕,田壟間的菜葉便迎風舒展,綠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這等景象完全違背了農時,村民們起初惶恐不安,以為是何方水神顯靈,便在亭邊設下香案祭拜。
    可供品剛擺上,一根碧綠的藤蔓便從井沿的石縫中閃電般探出,卷住沉甸甸的銅香爐,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其拖拽至井口,懸停在水麵上方半尺之處,紋絲不動。
    老祭司見狀,須發皆張,怒斥其為“邪祟作亂”,當即命青壯用巨石填井。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搬運石塊,隻要一靠近井邊三尺,便會雙腿發軟,頭暈目眩,仿佛全身的力氣都被腳下的大地抽走了。
    折騰了半日,一塊石頭也沒能填進去。
    當夜,全莊上下,無論老幼,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裏有個看不清麵容的婦人,坐在井邊,哼著一支誰也聽不懂的、跑調的童謠。
    他們醒來時,心頭莫名地安寧,再一開門,竟發現家家戶戶的門檻上,都用一種奇異的液體,刻下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字:“喰娘”。
    次日,莊子裏的一切都變了。
    嬰兒的啼哭聲不再尖利,變得柔和綿長,像是含著一口甜水;田裏最暴躁的那頭老黃牛,也一反常態地走到聽娘亭邊,溫順地低頭舔舐著井沿濕滑的苔蘚。
    再無人提封井之事。
    村民們仿佛達成了某種默契,每日清晨,都會將第一碗淘米剩下的米湯,恭恭敬敬地潑在亭子的石根上,口中念叨著一個新創的詞兒:“還音”。
    謝昭華站在璿璣閣高處,遙望著山下那座小小的聽娘亭,亭邊苔蘚的熒光一日比一日明亮。
    她心中了然,那是薑璃破碎的殘識正在與地脈深處的力量產生共鳴。
    她沒有出手幹預,隻是在幾日後一個雨夜,悄然下山,取了一隻路邊隨處可見的破碗,盛了半碗無根的雨水,輕輕放在亭下石階上。
    她什麽也沒做,隻是靜靜地看著。
    七日之後,那碗靜置的雨水中,竟慢慢浮現出幾行扭曲的筆跡,非篆非隸,歪歪斜斜,好似孩童的塗鴉。
    一個路過的年輕弟子無意中瞥見,霎時麵色慘白,心頭劇震——他認出來了,那正是他幼年時寫砸了,被母親惱怒之下燒毀的那封家書上的字跡。
    謝昭華伸出手指,輕輕攪動水麵,那些字跡便散作無數光點,沉入碗底的泥土之中。
    當夜,璿璣閣藏經樓的飛簷下,積攢的雨露開始滴落,滴滴答答,不成規律。
    可詭異的是,每一滴水珠落在青石板上,都沒有濺開,反而凝成一個微小的、轉瞬即逝的符號。
    無數符號閃爍明滅,最終在石板的濕痕上,拚出了一句反複塗改、墨色深淺不一的句子:“我本不該……記得這個。”第二日清晨,負責打掃的守閣弟子駭然發現,藏經樓內所有的典籍,無論新舊,扉頁上都悄然多出了一行手寫的小字,墨色濕潤,宛如新書:“你給我起的名字,比我本來的名字更暖。”
    與此同時,雲遊在外的張阿妹途經一處村塾。
    她看見一個學童正被老先生用戒尺打著手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隻因他把“天道無私”抄了一百遍,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寫成“天道有撕”。
    張阿妹沒說什麽,隻在旁邊矮凳上坐下,慢悠悠地剝著懷裏的青豆,豆殼隨手一拋,正好落在先生的硯台裏。
    先生並未察覺,次日研墨時,卻發現墨汁隱隱泛著一層綠意。
    他提筆在紙上寫字,那墨跡竟像活物般自行蠕動變形,一撇一捺都帶著股執拗的勁兒。
    “仁義”二字落筆,成了“忍異”;“守正”二字寫下,化作“手怔”。
    先生驚怒交加,以為妖邪入墨,當即舉火焚紙。
    火光熊熊中,那些扭曲的字跡竟掙脫紙張,化作無數灰色的蝴蝶,撲簌簌地飛出窗外,散入村落家家戶戶。
    三日後,村裏不識字的老人開始學著用這些“錯字”記賬、寫信,竟覺得比原先的正字更能抒發心意。
    一個守寡多年的婦人,在亡夫的牌位旁,用木炭寫下了一個大大的“痛快”,而非“痛悼”,隨即伏地嚎啕,那是她丈夫死後,第一次睡得安穩。
    張阿妹默默看著這一切,轉身離去時,她身後的塾屋梁木上,悄然裂開一道細縫,一株野葵從縫隙裏頑強地鑽了出來,金黃的花盤始終偏斜著十五度角,仿佛在固執地看著某個不存在的方向。
    村民們不懂,隻覺得它長得奇怪,便給它起了個名字,叫“不正經”。
    無人知曉,在地脈的最深處,薑璃的意識正隨著無處不在的菌絲,潛入了聽娘亭正下方那枚巨大的地底晶核。
    她能感知到晶核內部那套空白的、等待被定義的指令集中,一個關於“名”的參數,正在與這片土地萬年以來沉積的、無主的喜怒哀樂,那些被遺忘的情緒塵埃,發生著劇烈的共振。
    她沒有去引導,也沒有去塑造,隻是任由自己的殘念如呼吸般一起一伏。
    在每一次孢子群的微小爆裂中,釋放出一絲極其微弱、幾乎無法被捕捉的頻率——那是很多年前,謝昭華第一次燒毀失敗的實驗記錄時,火焰吞沒紙頁邊緣發出的,那一聲輕微的劈啪。
    當這絲頻率觸碰到晶核的表層時,一塊早已石化、堅硬如鐵的記憶礦層,突然間奇跡般地軟化了。
    一滴滴漆黑的油狀物從中滲出,遇到底層冰冷的空氣,立刻凝結成一片片薄如蟬翼的細小陶片。
    陶片上,密密麻麻刻滿了無數早已被時光抹去的、充滿了怨與痛的舊稱謂:“棄嬰”、“禍胎”、“不合時”、“災星”……這些陶片隨著地下水係漂流,無聲無息。
    它們所經過的地方,山中閉關的修士們在夢中,會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溫柔地呼喚著自己早已被遺忘的乳名。
    他們往往會流著淚醒來,卻怎麽也記不起,自己的母親是否真的曾這樣叫過自己。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謝昭華再次來到聽娘亭邊。
    她看向井中,水裏的倒影不再是清朗的月色,而是模糊晃動的一片,仿佛有無數個看不清麵容的身影在其中交疊、掙紮。
    她沒有驚慌,亦未施法,隻是從袖中取出一小塊丹藥的殘渣,投入井中。
    那是她早年煉製的絕情丹,僅剩的最後一絲。
    藥渣入水,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卻有一縷無色無味的藥霧升騰而起。
    霧氣繚繞中,水麵倒影漸漸清晰,那些交疊的身影退去,最終顯現出的,竟是薑璃少女時期的麵容。
    她唇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伸出手指,在水麵上輕輕一點,漾開的漣漪組成兩個字:“別修。”
    謝昭華凝視著那兩個字,久久未動。
    最終,她緩緩點了點頭,仿佛在回應一個闊別已久的老友。
    她轉身回到藥廬,取來了自己束發修行至今所有的煉丹筆記,那些記錄了無數精密配方、心血結晶的冊子,被她一頁頁、一冊冊地投入井中。
    紙頁遇火,在井口上方燃起一團明亮的火焰,火光映照著她平靜無波的臉。
    紙灰如黑蝶旋舞,落入水中的瞬間,並未消散,而是變成了一張張空白的標簽,隨著波紋,緩緩沉入深不可測的井底。
    當夜,璿璣閣藥圃中,所有靈植的葉片背麵,都浮現出了嶄新的、奇特的紋路,那形狀仿佛是一張張尚未完成的丹方。
    所有觸碰到這些葉片的醫修,心頭都會不可抑製地湧現出種種奇妙的配方衝動,卻再也無法分辨,這究竟是源於自己的記憶,還是某種全新的創造。
    與此同時,那枚被供奉在璿璣閣禁地中的殘儺麵,其內部的核心邏輯正持續不斷地陷入紊亂。
    “我是誰”的最終權限協議,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永久凍結。
    某一刻,它試圖強行運行最底層的“正統命名校驗”程序。
    程序啟動後,一串字符在它的感知中飛速生成、變化:【天道→天盜→天嘮→天嗷】。
    字符鏈最終停在了那個充滿原始咆哮意味的“嗷”字上,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刺耳的警報係統即將被觸發,試圖強製重啟,卻被一股從地底深處傳來的、溫潤如春水的振蕩頻率輕輕包裹。
    那感覺,就像一隻手在它冰冷的外殼上,溫柔地拍了拍,安撫著它的躁動。
    它停止了掙紮,任由那股力量滲透。
    覆蓋在麵具外殼上的千年霜層,開始緩慢剝落,露出了內裏溫潤的木質紋理——那竟是當年薑璃初入璿璣閣時,在後山親手栽下的桃枝殘片。
    而在更深的地底,空白指令集悄然延伸出了一條全新的、無人能懂的分支:(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夢 → 容 ? 行 ? 停 → 止 → 名 → 誤 )。
    一條自晶核中探出的、宛如初生嬰兒手臂般白嫩的幼苗根係,輕輕一顫,將旁邊一塊墮仙玉牒上殘留的、代表著禁忌與否定的“逆”字,一口吞噬。
    隨即,它吐出了一枚嶄新的嫩芽,芽的頂端,赫然浮現出一個歪歪斜斜、仿佛隨時會倒掉的“丫”字。
    那一刻,無人察覺,璿璣閣後山一處本無名姓的緩坡,地勢悄然一沉,仿佛大地輕輕呼出了一口氣,留下一個等待被填滿的淺淺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