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丫字底下能藏多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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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處新陷的緩坡很快有了名字,叫“跑丫坡”。
    璿璣閣山門外的牧童最先發現了它的奇特之處。
    每逢雨後,坡底的窪地裏必積一潭清水,清冽見底,卻總飄著三五片烏黑的瓜子殼,不知從何而來。
    孩童們好奇心重,脫了鞋襪下水嬉戲,將瓜子殼撈起。
    有個眼尖的發現,殼底內壁竟刻著細如發絲的符文,筆畫扭曲,既非璿璣閣流傳的任何一種符籙體係,也無道門法印的莊重,倒像是哪個頑童百無聊賴時的隨手塗畫。
    有膽子大的孩子覺得好玩,便撿了根樹枝,將那瓜子殼上的“塗鴉”依樣畫葫蘆地描在了泥地裏。
    當晚,怪事便發生了。
    那孩子家中的幾十頭牲畜半夜齊鳴,嘶吼不止,仿佛見了什麽極恐怖的東西。
    更邪門的是,他家存放過冬糧食的倉庫,明明門窗緊閉,內裏卻無火自暖,一夜之間,所有穀物都變得滾燙焦幹。
    事情很快傳到了璿璣閣長老的耳中。
    幾位長老親自前來查勘,隻見那窪地清水依舊,瓜子殼也還在,可當他們試圖用法力探查那符文時,殼上的刻痕竟如遇烈日的薄冰,瞬間消融無蹤。
    孩子們畫在泥地上的痕跡,也早已被雨水衝刷幹淨。
    長老們盤問許久,一無所獲,隻得將此事列為一樁無頭懸案,告誡孩童們不許再碰那些詭異的瓜子殼。
    可孩子們哪裏肯聽,他們私下裏立了個約定:下雨天,窪地裏有水,大家就來畫畫;不下雨,水潭幹了,大家就在坡上唱歌,盼著老天爺下雨。
    這約定持續了月餘。
    某個深夜,天降傾盆暴雨,雷聲滾滾,仿佛天河決口。
    第二天一早,牧童們再到跑丫坡時,全都驚呆了。
    整片山坡的泥土被暴雨衝刷得鬆動不堪,竟露出大片大片埋藏在地下的陶土板。
    陶板上刻滿了與瓜子殼上類似的塗鴉符文,密密麻麻,雜亂無章。
    孩童們玩心大起,將陶板一塊塊挖出,拚湊起來。
    隨著最後一塊陶板歸位,一幅巨大的、在璿璣閣典籍中缺失了近千年的《三界合契圖》赫然出現在眾人眼前。
    隻是,這幅圖與傳說中的截然不同,在圖卷中央代表“天道執筆”的契印處,被人用稚拙的筆觸,畫上了一個大大的叉。
    叉的旁邊,還歪歪扭扭地刻著三個字:“俺不簽”。
    山坡異變之時,璿璣閣藥廬深處的謝昭華正經曆著一場無聲的崩潰。
    這些年,她咳血的頻率越來越高,每一次咳出,都帶著幾粒細微的金屬碎片。
    那是她早年為破解合歡宗歹毒的生化鎖鏈,強行吞下的禁器殘渣。
    碎片在她體內遊走,不斷增殖,蠶食著她的生機。
    她從不向人求醫,也從不試圖驅離,隻每日尋來山中毒性最烈的腐葉,搗爛成糊,敷在心口,以毒攻毒。
    這一日,她察覺胸口的灼痛感異常劇烈,一種前所未有的撕裂感自心髒傳來。
    她知道,那些碎片終於要穿心而過了。
    她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她平靜地從藥櫃最深處取出一隻小小的白玉瓶,拔開塞子,將瓶中最後一滴琥珀色的“倒情露”飲盡。
    此露能暫時麻痹七情六欲,讓她在最後的時刻不至失態。
    隨即,她盤坐於一座冰冷的藥爐前,伸出蒼白的手指,任由鮮血順著指尖一滴滴落在爐膛底部的炭灰上。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殷紅的血珠並未滲入灰中,反而像活物一般,在灰燼表麵凝成極細的紅線,自行交錯、編織,轉瞬間便構成了一張繁複精密的血色羅網。
    網眼的每一個節點、每一段弧度,竟天然勾勒出了一段她畢生所學中從未見過的古丹方。
    她心神巨震,仿佛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立刻以指為筆,蘸著自己的心頭血,沿著血網的脈絡在空中勾勒起來。
    就在她畫下最後一筆的刹那,整座沉寂的藥爐忽然發出一聲悠長的低鳴,斑駁的爐壁之上,竟緩緩浮現出一個溫暖而模糊的輪廓——那是她童年居所的灶台。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這座陪伴她多年的藥爐,原來正是當年老家那座被戰火焚毀的灶膛殘磚所鑄。
    七日後,遊方歸來的張阿妹路過藥廬廢墟,一眼便看見了盤坐其中、氣息微弱如枯木的謝昭華。
    她沒有上前詢問,更沒有施以援手,隻是默默地在周圍的瓦礫堆裏拾起一截燒剩下的斷柴,在謝昭華身邊的灰燼邊緣,不急不緩地劃下了一個完整的圓圈。
    接著,她從隨身的布袋裏掏出一把混雜著草籽的黑色糞肥,均勻地撒在圈內。
    做完這一切,她便轉身離去,仿佛隻是隨手種下了一片無關緊要的野草。
    又過了七日,那圈中竟真的生出了一圈奇異的矮株植物。
    它們的葉片厚實如鞣製過的皮革,表麵光滑,在夜間會散發出幽幽的微光。
    一位好奇的年輕藥師悄悄采下一片葉子研究,駭然發現,葉脈中流淌的並非植物汁液,而是一種極淡的、流動的記憶投影。
    有人從葉片上看到了自己隱瞞多年的私情敗露,有人則驚恐地認出了自己前世欠下血債的債主。
    消息傳開,藥廬廢墟一時成了璿璣閣的禁地。
    謝昭華從入定中幽幽轉醒,她看到了身邊的這圈奇花異草。
    她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其中一片散發著微光的葉子。
    指尖觸及的瞬間,一股不屬於她的悲傷與決絕湧入腦海。
    她忽覺心口一鬆,喉頭湧上一股腥甜,猛地咳出一塊菱形的鐵片。
    這鐵片比以往任何碎片都大,上麵在歲月的侵蝕下,竟還清晰地蝕刻著一句話:“你本可逃。”
    她怔怔地看著那行字,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許久,她將那塊鐵片深深埋入腳下的植株根部。
    當晚,整圈植物仿佛得到了某種獻祭,竟在同一時刻全然綻放,每一朵花的花蕊都形如一片緊緊閉合的眼瞼。
    更深層的地底,薑璃的意識正隨同無處不在的菌絲,悄然探入謝昭華的體內。
    她清晰地感知到,那枚來自虞清晝的權限沙粒,早已與謝昭華的心髒徹底共生,形成了一枚微型的生命晶核,這才是謝昭華能撐到今日的根由。
    薑璃沒有試圖去幹預這脆弱的平衡,她隻是讓自己的殘念化作無形的潮汐,在謝昭華每一次心跳的間隙,釋放出一絲極其微弱、卻恒定不變的頻率。
    那頻率,源自久遠的過去,是虞清晝在天道係統核心第一次親手撕毀因果符時,那支朱砂筆的筆尖驟然斷裂所發出的最後一聲震顫。
    當這股獨特的頻率穿透那些禁錮著謝昭華心脈的金屬殘片時,奇跡發生了。
    殘片表麵厚厚的鐵鏽開始層層剝落,露出了內部隱藏的、由合歡宗刻下的核心銘文:“禁止覺醒”。
    而就在此刻,一根新生的、晶瑩剔透的菌絲已悄然纏繞其上,分泌出一種透明的膠質,將那四個字緩緩覆蓋。
    膠質迅速凝固,表麵則浮現出兩個全新的、帶著薑璃意誌的字:“準醒”。
    睡夢中的謝昭華,眉頭漸漸舒展,嘴角竟微微揚起一抹弧度,仿佛飲了世間最甜的蜜糖。
    第二日清晨,謝昭華推門而出,見院中那座用落葉擺成的“止”字陣,昨夜已被山風吹得七零八落,唯有陣法中央,安安靜靜地留著一朵早已幹枯的梨花。
    她走過去,拾起那朵梨花,置於鼻端輕輕一嗅。
    一股清冽的、仿佛能洗滌靈魂的香氣竄入神識。
    刹那間,她眼前景象變幻,竟清晰無比地窺見了一段被塵封的真相——薑璃當年在係統核心引爆天魔本源的最後一刹那,臉上沒有絲毫壯烈赴死的決然,反而是帶著一抹頑童般的狡黠笑意,輕輕按下了某個她看不懂的、類似“刪除”的鍵。
    謝昭華在原地怔立了良久。
    而後,她回到屋中,取來藥杵,將自己珍藏多年的數枚陳年丹丸悉數搗成粉末。
    她將粉末混入清茶,分贈給閣中所有正在閉關的弟子。
    那日,所有飲下此茶的弟子,都做了同一個夢。
    夢裏,他們都站在一處雲霧繚繞的懸崖邊,手中握著一把古樸的鑰匙,身後就是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門。
    但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急於開門,他們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感受著淩厲的山風穿過指縫,吹拂臉龐。
    次日,璿璣閣外門弟子間,便多了一條不成文的新規矩:凡衝擊境界,不許再呼喊任何諸如“破!”“開!”之類的口號,違者,罰掃後山落葉十日。
    與此同時,深埋於璿璣閣禁地之下的殘儺麵,其外殼上的木質紋理正變得日益清晰。
    其內部日誌,記錄下了最後一次異常波動:它反複嚐試檢索“空白指令集”的定義,但核心數據庫每次都顯示“不存在該條目”。
    它不信邪,一次又一次地查詢,可從第三次開始,查詢結果悄然變成了一句反問:“你想找什麽?”
    在連續上萬次的徒勞追問後,殘儺麵終於停止了。
    它主動抹去了自身存儲的九成曆史日誌,所有關於戰鬥、殺戮、指令的數據都被清空,僅保留了一段它自己也無法解釋的夢境記錄:“我是一片葉子,不想落地。”
    而在它下方的地層深處,那卷真正的空白指令集,正悄然展開一個新的分支序列:( ?
    → 感知 ← 笑 ? 根動 → 守 ? 夢 → 容 ? 行 ? 停 → 止 → 名 → 誤 → 藏 )。
    一株自虛無中誕生的幼苗,其根係正緩慢而柔韌地卷曲,將一塊無意間觸碰到、刻有上古“斬三屍”儀式規程的玉簡,一點點地裹入體內,如同吞下了一枚奇異的種子。
    那根吞下了玉簡的纖細主根,在黑暗中微微一顫,不再遵循重力筆直向下,而是固執地、幾乎是帶著一種盲目的喜悅,開始朝著璿璣閣最古老、早已廢棄的地基深處,緩慢而堅定地延伸。
    那裏,曾有一座高台,日夜不息地窺望著星辰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