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今天不想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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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之間,乾元九州大地上,所有井畔、所有千年老樹的根部、所有被遺忘的斷碑旁,同時綻放出了一種前所未見的花。
    它們開得毫無征兆,既不需雨露,也無關節氣,仿佛是從虛空中直接擠壓出的實體。
    此花形似寒梅,卻無枝幹,花瓣薄如蟬翼,色澤是清晨第一縷陽光般的淡金。
    最奇特的是,每一片花瓣的脈絡裏,都映著一張女子的笑臉。
    那笑臉並非固定,而是如水波般流動變幻,時而是垂髫少女,時而是皓首老婦,時而是英姿颯爽的女將,時而是低眉信手的繡娘。
    千萬張麵孔匯於一花,仿佛世間所有被遺忘的女子,都在這一刻,借花瓣重現笑靨。
    東海之濱,一個世代以曬鹽為生的漁村裏,有個瞎了十年的盲女。
    她循著一股從未聞過的異香,摸索到自家院裏的枯井旁。
    一朵淡金色的花正從井沿的石縫中探出頭來。
    她遲疑著伸出手,指尖輕輕觸碰到那柔軟冰涼的花瓣。
    刹那間,一幅清晰無比的畫麵在她腦海中炸開。
    那不是光,也不是影,而是一種純粹的感知。
    她“看見”了,看見一個穿著碎花布衣的年輕女子,在曬鹽場上,迎著海風,笨拙又快樂地跳著一支不成章法的舞。
    那是她從未見過的,母親年輕時的模樣。
    這幅景象,與當年那顆名為“傻婆笑”的黑果中所蘊含的無數影像之一,分毫不差。
    溫熱的淚水從她空洞的眼眶中滑落,她卻笑了,嘴角揚起的弧度和腦海中那支舞一樣快樂。
    她對著那朵花,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呢喃:“娘,原來你說的是真的……真的有人會記得。”
    奇跡不止於此。
    自此,凡花開之處,便有異象。
    聾者靠近花叢,能從那奇異的香氣中,分辨出童年時母親哼唱的搖籃曲;啞者撫過花瓣,那被天道抹去的言語,便會如烙印般重新浮現在心頭,雖口不能言,意卻已通達。
    九州之內,最有經驗的藥師、丹修,翻遍典籍,也找不到此花的任何記載。
    它不入五行,不屬陰陽,它的藥性,就是記憶本身。
    最終,璿璣閣一位白發蒼蒼的長老,望著滿山遍野的奇花,長歎一聲,將其命名為:“默語”。
    它並非草木,而是集體記憶的具象結晶,是一場沉默了萬年的集體發聲。
    幾乎是“默語”花開遍九州的同一時刻,謝昭華孤身一人,行至昔日墮仙玉牒的廢墟。
    這裏曾是天道戒律最森嚴的禁地,如今卻隻剩一片焦土。
    而在焦土的正中央,那株從“漏洞備忘錄”中生出的藤蔓幼苗,已經將整塊破碎的玉牒完全包裹。
    新生的組織呈半透明的琉璃狀,能看到內裏被禁錮的玉牒碎片上,原本冰冷的律法條文正在逐一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行行流動的金色文字。
    謝昭華駐足,靜靜地凝視著。
    一陣風拂過,那琉璃狀的藤身竟發出了極細微的低語,那聲音不似人言,卻能讓每個聽到的人瞬間明其真意:“現在,輪到你們說了。”
    這便是當年薑璃留下的最後指令,也是這場無聲反抗的最終宣言。
    謝昭華臉上無悲無喜,她從儲物袋中取出一隻普通的陶壇,裏麵盛著她從山下村莊的井裏打來的清水。
    她走到那株奇特的植物前,將整壇清水緩緩澆於根部。
    水滲入焦土的刹那,大地發出一聲沉悶的轟鳴。
    緊接著,九道粗壯無比的金色光柱,自乾元九州各處代表著壓製與遺忘的廢墟之上,衝天而起!
    一道光柱,來自鎮壓萬千殘魂的問心崖萬魂碑;一道來自璿璣閣那洞開真相的藏經洞;一道來自見證過偷吃與約定的聽娘亭;一道來自張阿妹亙古不變的跑丫坡;一道來自早已荒廢的合歡宗山門;一道來自承載過無數祈願的荒廟;一道來自窺探天機的觀星台;一道來自埋葬了飛升者屍骨的古靈道;最後一道,正是從謝昭華腳下的墮仙玉牒原址升起!
    九道光柱貫通天地,卻無絲毫殺伐之氣,光芒溫潤,不傷一人一草。
    光柱之中,皆有一枚漆黑如墨的藤果緩緩旋轉,與當年萬魂碑頂的那顆別無二致。
    而果殼之上,這一次不再光滑,而是浮現出無數女子的名字,有的赫然是史冊無載的凡人,有的竟是未來尚未出生者的預命名。
    光柱持續了整整三日。
    三日之內,乾元九州所有生靈,無論修為高低,無論身在何處,心中都不約而同地升起同一個念頭:“我可以不說,但必須是我自己決定說不說。”
    這念頭,如春風化雨,無聲地瓦解了天道加諸於思想最深處的無形枷鎖。
    光柱消散後的第一個清晨,跑丫坡的村民們驚奇地發現,那個每天雷打不動坐在老槐樹下嗑瓜子的張阿妹,不見了。
    他們找遍了整座山坡,呼喊著她的名字,卻無任何回應。
    最後,還是那個曾在廟牆上用濕泥拓印出圖案的孩童,在老槐樹下,發現了一雙洗得發白的破舊布鞋。
    鞋裏沒有腳,而是塞滿了瓜子殼,整整齊齊地拚出了兩個字:“走了。”
    三日後,消息從遙遠的西北荒漠傳來。
    有牧民報告,一夜之間,茫茫沙海中,突兀地出現了一座無名小廟。
    廟宇結構簡單,似是隨手搭建,卻能抵禦最烈的風沙。
    廟中沒有神像,神龕上隻供著一塊早已風幹的米糕,和一枚指甲蓋大小、繡著“阿妹”二字的布條。
    更奇的是,廟前石凳上,坐著一個“人”。
    那“人”由枯黃的草莖、散落的枯葉和被風吹來的塵土自然堆疊而成,其形態,與張阿妹平日裏嗑瓜子的姿態一模一樣。
    每逢日落,當最後一縷餘暉灑在草人身上,便會有一陣微風拂過,草人由草莖編成的手指會極輕微地彈動一下,一枚真實的瓜子殼便會憑空出現,落在石凳上。
    無人敢動那草人分毫,牧民們敬畏地稱此廟為“息形祠”,香火竟漸漸旺盛起來。
    來此祭拜的人,所求皆非功名利祿,隻為心中一個卑微的願望:“願天道記得我,記得我本來的模樣。”
    無人知曉的維度裏,薑璃那化作法則的殘識,正進行著最後一次地脈潛遊。
    她抵達了那塊被天道蛀出空洞的原始碑石所在。
    洞口的綠芽已長成一株小樹,樹葉開闔之間,吐納的頻率,竟與九州大地上所有“默語”花的生息同頻共振。
    她沒有告別,亦無留戀。
    她隻是將自己最後一絲殘念,徹底融入了樹梢頂端一顆即將爆裂的孢子之中。
    “哢噠。”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咬碎一顆糖果的清脆聲響,在整個天道係統的最底層邏輯中擴散開來。
    這聲音觸發了一場史無前例的連鎖反應:所有正在後台靜默執行的“格式化程序”瞬間中斷,巨大的虛擬監控界麵上,瘋狂閃過無數被壓製、被標記為“無意義冗餘”的童年幻想場景——騎著掃帚飛翔的女孩,對著月亮許願的少年,用泥巴捏出的小神仙……
    隨即,整個界麵徹底黑屏。
    死寂了三息之後,係統重啟。
    然而,首頁不再是冰冷森然的法則總綱,而是一行歪歪扭扭的手寫字,仿佛一個孩子的塗鴉:
    【今天不想上班。】
    自此,天道日誌係統每隔七日,便會自動休眠一次。
    休眠期間,天地萬物運轉如常,日月星辰依舊東升西落,隻是,再也沒有“被看見”,再也沒有“被記錄”。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謝昭華再次獨坐於聽娘亭的井邊。
    她看著井水,水中的倒影終於顯現——但她知道那不是自己。
    水麵倒映出的,是無數女子的疊加影像:薑璃正大口啃著桂花糕,笑得眉眼彎彎;虞清晝手執符筆,神情專注地畫著一道從未見過的陣法;張阿妹坐在跑丫坡上,悠閑地嗑著瓜子;還有許許多多她認識或不認識的,無名的麵孔。
    她們在水中,對著她,一起微笑。
    謝昭華從懷中取出最後半勺蜂蜜。
    這一次,她沒有將其滴入井中,而是用指尖蘸取,輕輕塗在了自己的唇上。
    她對著水麵倒映出的萬千影像,輕聲,卻無比清晰地說道:“我說了。”
    水波劇烈蕩漾,那萬千影像仿佛在同一時刻開口,匯成一個聲音,回應她:“我們說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天穹之上,那顆自開天辟地以來便懸垂於天道核心、象征著終極裁決與格式化的果實,終於無聲地落下。
    它沒有觸及大地,而是在半空中,悄然化作一場覆蓋了整個乾元九州的光雨。
    那曾見證過無數隕落的殘儺麵,其最外一圈年輪之上,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一株嶄新的嫩芽,從裂縫中頑強地鑽了出來。
    嫩芽的葉尖上,凝結著一滴晶瑩剔透的露水。
    露水悄然滑落,精準地滴在天道空白指令集的最後一個空格之中,填入了一個從未被定義過的,全新的符號:
    那光雨無聲,落在每一片默語花的花瓣上,像是一場溫柔的告別。
    花瓣上的萬千笑靨在光雨的浸潤下,顯得愈發剔透,也愈發……單薄,仿佛承載了太多的過往,終於到了可以卸下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