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破罐子才敢裝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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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昭華在一間被三場大火光顧過的廢棄藥鋪裏翻檢。
    這裏是全城最破敗的角落,連拾荒的乞丐都嫌棄,隻有她這樣的流浪丹修,才會把燒成炭的藥櫃、碎成渣的丹爐當成寶貝。
    她像一隻不知疲倦的土撥鼠,在灰燼裏刨著,指望能找到半卷沒燒幹淨的古丹方。
    忽然,她的指尖觸到一片硬物。
    從灶台底下,她抽出一角被熏得焦黑發脆的紙,上麵依稀是細密的蠅頭小楷。
    拂去灰塵,幾個旖旎的字眼露了出來——《合歡心經》。
    謝昭華嗤笑一聲,這玩意兒,在任何一個正經門派裏都是需要立刻銷毀的禁物。
    她本能地就想將這殘頁扔在地上,用沾滿泥汙的靴底碾個粉碎,以示與這等“淫詞濫調”劃清界限。
    可就在她抬腳的瞬間,目光卻凝固了。
    那殘頁被火舌舔舐過的邊緣,焦黑的痕跡蜿蜒扭曲,竟不偏不倚地圍成了一個清晰的“止”字。
    仿佛冥冥中有一道聲音在說:停下。
    她怔住了,隨即,那張終年被風霜和冷漠覆蓋的臉上,綻開一個極淡、卻真實的笑容。
    那笑意像冰封河麵裂開的第一道縫。
    她蹲下身,從懷裏那個破舊的布包裏,摸索出幾粒早已不成形的啟音糖渣。
    這是她最後的存貨。
    她將糖渣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瓦片上,用手指碾碎,又抓了一把細膩的灶底灰混進去,最後,吐了口唾沫,調成一團黏稠的、散發著古怪甜味和焦糊味的墨。
    她用這世上獨一無二的墨,蘸著指尖,在那半頁《合歡心經》的背麵,歪歪扭扭地寫下一行字。
    “欲念不是罪,裝死才是。”
    做完這一切,她隨手將殘頁丟在牆角,轉身繼續她的尋寶大業,仿佛隻是做了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次日清晨,一個紮著衝天辮的頑童跑進廢藥鋪撒尿,一眼就瞧見了那片奇特的紙。
    他覺得這紙又硬又韌,正好用來糊風箏的尾巴。
    於是,半個時辰後,一隻簡陋的風箏晃晃悠悠地飛上了青州城的天空。
    風箏飛得不高,卻恰好能讓所有仰頭的人,都看見那條迎風招展的“尾巴”。
    當風吹過,殘頁展開,那行由灶灰與糖渣寫就的黑色大字,如同一道橫空出世的咒語,又像一句驚世駭俗的偈語,映入了成千上萬人的眼簾。
    無人宣講,無人解釋,但那句話,就那樣掛在天上,供人瞻仰。
    與此同時,璿璣閣的山門內,虞清晝正在巡視她親手下令設立的“自由言壇”。
    那是一麵巨大的白牆,設立的初衷,是讓所有弟子有一個宣泄情緒、暢所欲言的地方。
    可眼前的景象,卻讓她有些哭笑不得。
    牆上用各種筆跡貼滿了五花八門的紙條,上麵寫的盡是些雞毛蒜皮的瑣碎願望。
    “隔壁王二麻子打呼嚕聲能輕點嗎?求求了!”
    “願我家的老黃牛今年別再拉稀,秋耕全指望它了。”
    “新發的月例能不能多二兩銀子,好給我家婆娘買支珠花,她已經跟我念叨三個月了……”
    “望我那不成器的媳婦少頂幾句嘴,阿彌陀佛。”
    這些話語,沒有一句是慷慨陳詞,沒有半點是****。
    它們真實、粗鄙,甚至有些自私,像剛從地裏刨出來的帶泥蘿卜,帶著一股子嗆人的土腥味。
    一名隨行的執事麵露難色,低聲道:“掌燈人,這……這實在有辱斯文,不成體統。是否需要屬下命人規整一番,至少……至少把字寫得好看些,用詞也文雅些。”
    虞清晝原也下意識地想抬手,想製定一個“格式規範”,讓這場自由的表達顯得更“體麵”。
    可她的手抬至一半,卻硬生生停在了半空。
    她看著那句“願牛不拉稀”,忽然覺得,這句話是那麽的真切。
    真到像一道剛剛劃開的傷口,還在往外滲著溫熱的血珠,醜陋,卻充滿了生命最原始的痛感和渴望。
    規矩,又是規矩。
    她親手打破了璿璣閣的舊規矩,難道就是為了建立一個更精致的新規矩嗎?
    她緩緩放下手,轉身對執事道:“取朱筆來。”
    執事不明所以,但還是恭敬地奉上一支蘸飽了朱砂的毛筆。
    虞清晝走到白牆中央,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瑣碎願望之間,找到一處僅有的空白。
    她提筆,筆鋒落下,寫下了一句同樣“不成體統”的話。
    “願我說謊時,也能被人聽見真心。”
    當晚,青州風雨大作,雷電交加。
    山門處的“自由言壇”被暴雨衝刷得一片狼藉,許多紙條都被打濕、吹落。
    唯有虞清晝用朱筆寫下的那句話,不僅沒有被衝散,墨跡反而被雨水微微暈染開來,像一朵在白牆上頑強綻放的血色薔薇。
    城中的市集,那個曾因薑璃而名聲大噪的“真話糖”攤,不知何時又重新開了張。
    攤主換成了一個精明的胖商人,他高聲叫賣著,宣稱自己的糖是改良配方,不僅能讓人吐露真言,而且“甜中帶誠,誠裏回甘”,絕無副作用。
    人群再次被吸引,爭相哄搶。
    畢竟,誰不渴望聽到幾句不加偽飾的真話呢?
    謝昭華就蹲在不遠處的牆角,麵無表情地啃著一個冷硬的炊餅,像看一出熱鬧的猴戲。
    她看著那些人把所謂的“真話”當成甜點一樣品嚐,眼神裏沒有半分波瀾。
    直到夜深人靜,攤主收攤離去,她才從陰影裏站起身,悄無聲息地走到那口巨大的糖鍋旁。
    她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裏麵是一捧黑漆漆的藥丸。
    她解開紙包,將那些藥丸盡數撒入還溫熱的糖漿殘渣裏,輕輕攪了攪,隨後轉身消失在夜色中。
    第二天,所有買了糖的人都經曆了一場酣暢淋漓的腹瀉。
    但這並非結束。
    當晚,他們在夢中,無一例外地哭著說出了許多連自己都早已遺忘的話。
    一個孝子夢見母親臨終前彌留之際,虛弱地睜開眼,對床邊念經的他嘶啞地說:“別念了……我想聽你……唱小時候那首跑調的歌。”
    一個平步青雲的官員,夢見自己第一次跪在恩主麵前磕頭謝恩時,背後響起一聲若有若無的冷笑。
    一個總把“夫妻恩愛”掛在嘴邊的男人,夢見妻子在深夜裏,對著鏡子,一遍遍練習著微笑的弧度。
    第三天起,那改良的“真話糖”攤前,再也無人問津。
    但在城南的巷尾,卻多了幾個素不相識的人,他們什麽也不做,隻是默默地坐在石階上,看著人來人往,偶爾彼此對上視線,會意地一笑,那笑容裏有苦澀,有釋然,也有一種奇異的、無需言語的認同。
    數日後,一份來自郡守府的舊物被當成廢紙送到了璿璣閣。
    虞清晝在其中發現了一卷前朝詔令的抄本殘片,正是那臭名昭著的《禁妄語律》。
    律法要求,凡乾元王朝之民,每日清晨須麵向東方,高聲背誦三遍:“吾所言皆實,絕無虛妄。”
    執事請示是否立刻焚毀這等禁錮人心的東西。
    虞清晝摩挲著那泛黃的紙張,目光閃爍,腦中忽然掠過謝昭華那隻飛在天上的風箏。
    “不,”她淡淡道,“不僅不燒,還要把它刻在春祭的石台上,讓所有人都看見。”
    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她補充道:“全文照刻,隻改一個字。”
    很快,春祭石台上,前朝的《禁妄語律》被重新鐫刻,字跡深刻,威嚴依舊。
    隻是那句核心律令,變成了——“吾所言或實。”
    百姓們初見時惶恐不安,以為是什麽新的釣魚陷阱。
    有人開始試探,在市集上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嘿,我家那隻老母雞,昨天下了個金蛋!”“我昨晚夢見有仙人下凡,非要送我一把絕世寶劍,我沒要!”
    他們驚奇地發現,官府竟無人追究。
    漸漸地,玩笑的膽子越來越大,謊言裏開始夾雜著真意,誇張的笑話背後,藏著難以言說的諷刺。
    那些曾經隻敢在心裏念叨的對官吏的抱怨,被包裝成一個個荒誕不經的故事,在茶館酒肆裏流傳。
    謊言,以一種前所未有的方式,成了另一種坦白。
    謝昭華在青州城外的跑丫坡短暫停留。
    她記得這裏,那棵老槐樹下,曾有一個用茅草紮成的小人,掌心裏堆滿了瓜子殼。
    如今她再次路過,草人還在,但掌心已經空空如也,瓜子殼早已被風吹散,不知所蹤。
    她正準備轉身離去,眼角餘光卻瞥見老槐樹粗糙的樹皮上,似乎有些微異樣。
    樹影斑駁,讓她看不太清。
    她好奇地湊近,用手撥開一片晃動的樹葉,定睛細看。
    那上麵,竟有三個極淡極淡的字,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樹皮上輕輕劃過,又試圖抹平。
    “你說呢?”
    這三個字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擊中了謝昭華的心。
    她猛地一震,仿佛聽見了那個早已逝去的、叛逆的靈魂在隔空問她。
    她沉默良久,從懷中摸出了最後一顆、也是唯一一顆完整的啟音糖。
    她沒有吃,而是輕輕咬碎,將那混著她口水的糖渣,小心地吐在了老槐樹的根部泥土裏。
    一陣風吹過,滿樹槐葉沙沙作響,像是一句溫柔而悠長的回應。
    謝昭華轉身離開,這一次,她的腳步前所未有的輕快,仿佛終於卸下了某個她自己都從未承認過的、沉重的負擔。
    這股由謊言與真話攪起的渾水,正以前所未有的活力滋養著乾元王朝幾近幹涸的河床。
    虞清晝站在璿璣閣最高處,俯瞰著山下市井的喧囂,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近乎於造物主的滿足感。
    然而,一種異樣的靜,卻開始在喧囂的縫隙中滋生。
    並非死寂,而是一種……約定俗成的沉默。
    她發現,每逢月末的那一天,市集上最愛講葷段子的說書人會提前收攤;學堂裏的孩童在這一天,連追逐打鬧都格外默契地壓低了聲音;就連家家戶戶的夫妻吵架,似乎都會心照不宣地避開這一日。
    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為這首狂野的交響樂,譜寫下必須遵守的休止符。
    而那休止符,來得越來越準時,也越來越……整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