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9章 啞巴拜神,求的是個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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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風穿過破廟的窗欞,帶著梨花的清甜與寒意,拂過謝昭華的臉頰。
    她從那個決絕而痛苦的夢中驚醒,唇齒間還殘留著咬碎牙齒的幻痛,以及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
    她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牙齒,完好無損。
    但那種真實無比的痛感,仿佛一道烙印,深深刻入了她的神魂。
    她沒有選擇吞下那顆代表著薑璃完整傳承的“糖丸”,而是在無數細碎的質問聲中,用自己的牙,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宣告了拒絕。
    ——我不確定,這是不是她的意思。
    ——所以,我不替她選,也不替自己選那個“最正確”的答案。
    窗外月色如霜,一株老梨樹開得正盛,如雪堆雲砌。
    一片雪白的花瓣被風卷入,輕飄飄地,不偏不倚,恰好貼在了她的唇角。
    冰涼,濕潤。
    謝昭華沒有拂去它。
    借著從破洞屋頂灑下的一縷月光,她看見那片薄如蟬翼的花瓣上,天然生成的脈絡,竟勾勒出了一道極其繁複詭譎的圖紋。
    那圖紋的源頭,與當年薑璃身上那道禁錮了她一生,最終又被她燃盡己身以求解脫的噬魂魔紋,別無二致。
    傳承不是吞咽,而是相遇。
    它不在識海的中央,而在人間某一刻的風中。
    謝昭華忽然明白了什麽。
    她沒有繼續前行,而是天一亮便折返回去,回到了當初埋下那枚蜜漬梅核的向陽土坡。
    那株生長怪異、葉片上布滿熒光脈絡的梅樹新芽,已經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堆燒剩下的、尚有餘溫的焦黑柴薪,以及一道被利斧砍斷後留下的、光禿禿的樹根。
    附近村落的一個老農扛著鋤頭路過,見她站在這裏,便好心地搭話:“姑娘,你找這棵樹?唉,被我們砍了當柴燒咧。”
    他指著那堆黑灰,滿不在乎地說道:“長得太怪了,葉子背麵還會發光,村裏人都說不吉利,怕是什麽妖樹,留著瘮得慌,就給除了。”
    謝昭華臉上沒有怒意,也沒有悲傷,隻是平靜地聽著,然後道了聲謝。
    待老農走遠後,她在那堆焦黑的柴薪旁蹲下身,取出隨身的藥鋤,沿著那道光禿禿的樹根,開始深掘。
    一寸,一尺,三尺。
    在潮濕黏膩、混雜著草根與腐殖質的泥土深處,她的鋤尖觸到了一個硬物。
    她小心地刨開周圍的泥土,挖出來的,是一枚拳頭大小、通體漆黑、表麵還帶著泥土芬芳的繭。
    這並非任何已知的蟲繭,它質地溫潤如玉,卻毫無生機。
    謝昭華用指甲,在那堅硬的繭殼上輕輕一劃,剖開了一道細微的裂口。
    刹那間,沒有預想中的飛蟲破繭,沒有驚世駭俗的光影,隻有一縷幾不可聞的、帶著梅子甜香與泥土氣息的“氣”,從裂口中溢出。
    那縷氣息甫一接觸到外界的空氣,便瞬間融進了清晨微涼的薄霧裏,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玄,這個因薑璃執念而生,又因眾人呐喊而具象的非人存在,它的最後一絲痕跡,便以這樣一種無人知曉的方式,化入了天地日常,再無異象。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遠在乾元王朝極南之地的一座沿海小城裏。
    一個坐在自家門口曬太陽、縫補漁網的盲眼老嫗,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她用力抽了抽鼻子,布滿深刻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困惑。
    她扶著斑駁的門框,顫巍巍地起身,對著屋裏正在淘米的孫女喃喃自語:
    “怪了……今早漱口的水,怎麽嚐到了一絲……甜味?”
    那甜味來得莫名其妙,散得也快,卻讓老嫗一天的心情都莫名好了幾分。
    真正的延續,不是一座豐碑,而是一口不知來由的甜。
    璿璣閣,曾經的觀星台遺址上,一座嶄新的露天茶肆已經落成。
    虞清晝沒有用任何珍稀的材料,就是最普通的青石板、竹製桌椅,四麵通風,抬頭便能看見天光雲海。
    她廢除了諸多禁令之後,設立的“街頭論言日”,在經曆了那場三百麵銅鑼齊鳴的瘋狂宣泄後,終於有了些許不同。
    弟子們三三兩兩圍坐,雖然遠談不上高談闊論,但至少敢於低聲爭辯了。
    有人在討論一種新丹方的改良,有人在抱怨夥房的菜色,甚至有兩個年輕弟子為了一部話本裏的人物命運爭得麵紅耳赤。
    這些瑣碎的、充滿生活氣息的、甚至有些無聊的爭論,像一股股細微卻溫熱的氣流,終於開始在這片曾經死寂的山穀中流淌。
    虞清晝看著這一切,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正輕鬆的笑意。
    就在這時,一名負責對外聯絡的執事快步走來,神情振奮地遞上一份來自邊境青州的傳訊玉簡。
    “掌門,青州傳來捷報!”執事麵帶喜色,聲音洪亮,“青州郡守效仿本閣,也在郡城廣場上舉辦了‘街頭論言日’,據說場麵極其盛大,百姓參與踴躍,反響空前!郡守大人在奏報中盛讚此舉‘開啟民智,政通人和’,乃是教化萬民的大功德!”
    虞清晝接過玉簡,神識掃過。
    玉簡中,用華麗的辭藻詳細記錄了青州“論言日”的盛況。
    附錄中,甚至摘抄了一段民眾的“踴躍發言”。
    她看著那些工整得如同抄錄範本的言辭,字字句句都是對郡守新政的歌功頌德,人人都在表達自己的“無比擁護”與“由衷感激”。
    整個過程秩序井然,無一人失態,無一句雜音。
    虞清晝臉上的笑意,在看到玉簡末尾那句總結陳詞時,徹底凝固了。
    “……活動於辰時準時開始,巳時準時結束,與會者皆秩序井然,心滿意足而歸,充分展現了我青州百姓知禮守序、擁護官府的良好風貌……”
    規矩是死的。
    她親手砸碎了璿璣閣的規矩,是為了讓人活一口熱氣。
    而青州的郡守,卻把這口“熱氣”本身,變成了一項新的、更精致、更體麵、也更令人窒息的規矩。
    一場本該是混亂、真實、充滿冒犯與生命力的民間呐喊,被他們精心包裝成了一場歌功頌德的盛大表演。
    這比禁言更可怕。
    禁言是堵住你的嘴,你知道自己想說而不能說。
    而這種表演,是替你開口,讓你相信你所說的,正是你想說的。
    虞清晝緩緩放下玉簡,抬頭看向茶肆裏那些還在為了一碟花生米、一句玩笑話而爭執不休的弟子們。
    她忽然覺得,這片吵吵嚷嚷、亂七八糟的景象,前所未有的可愛。
    薑璃一生都在與“規矩”搏鬥。
    而她死後,她的抗爭,她的精神,被人異化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東西。
    一種,是謝昭華所見證的,化作了風中的一縷甜,一片葉上的紋,一個孩童口中不知所雲的怪調童謠,在最想不到的角落,以最卑微、最不可控的方式,野蠻生長。
    另一種,則是青州郡守所做的,被鑄成了一套標準的、可供複製的、政績斐然的“先進經驗”,即將被推廣到王朝的每一個角落。
    虞清晝閉上眼,仿佛能聽見那封被風撕碎的信,在耳邊一遍遍地回響。
    “別替我說話,讓我錯一次。”
    她明白了。
    真正的致敬,不是模仿她的正確,而是捍衛每一個人“犯錯”的權利。
    比如,在這茶肆裏,允許一個人因為輸了爭論而氣急敗壞,允許另一個人講一個誰也笑不出來的冷笑話。
    允許這些熱氣,永遠是活的,燙的,甚至是嗆人的。
    她睜開眼,對那名尚在興奮中的執事淡淡道:
    “回信給青州郡守,就說……恭喜他。”
    (本單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