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爛規矩配餿主意才叫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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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祭如期而至,那股籠罩全城的整齊沉默,終於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
    璿璣閣山門前,循例立起的巨大祈願筒旁,人流如織,卻又安靜得詭異。
    人們默默走上前,將手中的紙條投入筒中,沒有祈禱,沒有叩拜,隻是完成一個儀式般的動作,便轉身離去。
    虞清晝站在高處,看著這一切,心中那股無法掌控的預感愈發強烈。
    往年此時,山門前早已人聲鼎沸,喧鬧的許願聲能傳出數裏。
    而今,隻有衣袂摩擦的窸窣聲和無數雙腳踏在石階上的沉悶回響。
    當夜,祈願筒被抬回閣中,在虞清晝麵前開啟。
    沒有五花八門的求財求子,沒有祈盼風調雨順的俗世願景。
    傾倒而出的,是成千上萬張幾乎一模一樣的紙條。
    紙條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同樣荒唐的祈願。
    “願天不下雨。”
    “望冬不下雪。”
    “求夜不黑。”
    虞清晝的心猛地一沉,第一反應是有人在暗中煽動,意圖挑戰璿璣閣的威嚴。
    她立刻下令徹查,然而得到的結果卻讓她始料未及。
    這些紙條,竟無一例外,全都出自城中那些七八歲的孩童之手。
    她親自下山,找到一個正在街角踢石子兒的男孩,問他為何要許這樣的願。
    男孩抬起頭,用一種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清澈眼神看著她,認真地回答:“娘說,人要順應天道,打雷下雨都是天道。既然天道這麽不講道理,那我們幹脆就不要天道了。沒有雨,沒有雪,沒有黑夜,也就沒有所謂的順應了。”
    虞清晝聞言,如遭雷擊,久久不語。
    她看著男孩天真的臉,忽然明白了。
    這不是煽動,這是最純粹的反抗,是用孩童的邏輯,對僵化的規則發出的最直白的嘲弄。
    她回到璿璣閣,將所有荒誕的條幅一張張親手懸掛在祭台之上,又取來筆墨,在最上方題下三個大字:《逆願錄》。
    當夜,青州城上空雷聲隱隱,烏雲翻滾,卻始終沒有一滴雨落下。
    城中百姓推開窗,仰望天際,臉上再無往日的驚懼,竟像是在欣賞一場盛大的演出。
    仿佛連那高高在上的蒼天,也在因這滿城的逆願而陷入沉思。
    城中的荒誕並未就此止步。
    不知從何時起,街頭巷尾興起了一種“假話集市”。
    攤販們高聲叫賣著匪夷所思的貨物,一個個神情肅穆,仿佛在做一筆驚天動地的大生意。
    “賣祖傳龍鱗,假一賠十,童叟無欺!”
    “兌前世記憶,支持分期,忘掉煩惱!”
    “換半張飛升票,可拚單,先到先得!”
    謝昭華一身布衣,混跡於這片光怪陸離的市井之中,冷眼旁觀。
    她走到一個空蕩蕩的角落,也學著樣子擺起了攤。
    她的貨物隻有一瓶小小的藥液,瓶身上貼著紙條:“悔意濃縮液”。
    而標價,更是荒唐到了極點——“一顆瓜子殼”。
    有人嗤笑,有人好奇觀望,但無人問津。
    直到日頭偏西,一個步履蹣跚的老嫗顫巍巍地走到攤前,從懷裏摸索了半天,遞過來一顆幹癟的瓜子殼。
    謝昭華收下瓜子殼,將藥瓶遞給了她。
    老嫗沒有遲疑,當場就將藥液滴入隨身攜帶的茶水裏,一飲而盡。
    片刻之後,她渾濁的雙眼突然湧出兩行熱淚,整個人癱坐在地,喃喃自語,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我對不起我姐姐……那年饑荒,是我……是我偷吃了她藏起來的那半塊糠餅……”
    周圍的喧囂似乎靜了一瞬,隨即又被更大的吵嚷蓋過。
    謝昭華默默記下了那個名字,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七日後,城外亂葬崗中,一座無名孤墳的墳頭,多了一束新采的野菊。
    數十片花瓣被細心地排列成了四個字——我也後悔。
    城裏的規矩,正在以一種哭笑不得的方式被重塑。
    虞清晝在《逆願錄》事件後,頒布了一條新規:“凡在璿璣閣轄境內,議事時稱‘自古如此’者,罰當眾跳秧歌一曲。”
    眾人愕然。
    試行首日,便有三位德高望重的鄉老在爭論水渠修繕方案時,習慣性地拍著桌子喊出了這四個字。
    規矩就是規矩。
    三人被弟子們“請”上村口臨時搭建的戲台,麵紅耳赤,忸怩不安。
    在眾人的哄笑聲中,他們笨拙地扭早已僵硬的身體,舞姿滑稽得像三隻提線木偶。
    可笑著笑著,許多人眼眶卻紅了。
    有人記起,這三位老人,已經有整整三十年未曾這樣蹦跳過了。
    自此,“自古如此”四個字在青州城徹底成了一個笑談。
    人們再遇到爭執,不再搬出祖宗家法來壓人,反倒常常有人促狹地調侃:“怎麽,你想講規矩?那你先跳個舞來聽聽!”
    而謝昭華,則重返了跑丫坡。
    那棵見證了太多事的老槐樹下,不知被誰多堆了一個小小的泥塑人,模樣酷似當年的薑璃,手裏還捏著一張早已風幹的焦糖紙。
    她蹲下身,指尖輕輕撫過泥人的臉頰。
    忽然,一陣尖銳的刺痛從指尖傳來。
    她猛地抽回手,隻見一小片極薄的晶屑嵌入了她的指腹,閃爍著非金非玉的詭異光澤,形狀竟像是一段殘缺的符碼。
    謝昭華不動聲色地將晶屑撚入袖中。
    當夜,她在客棧房中升起丹火,小心翼翼地淬煉那枚晶屑。
    火焰的灼燒下,一絲微弱的訊息從中解析而出,直接烙印在她的腦海裏:“空白指令集尚存缺口,需活體執念注入方可激活。”
    她望著窗外沉寂的星河,嘴角勾起一抹決絕的笑意,低聲自語:“那就……讓我也瘋一次吧。”
    變化的漣漪,最終也蕩回了璿璣閣的核心。
    虞清晝深夜獨自來到藏經洞,她從懷中取出一遝紙,上麵是她親手抄寫的百份“我今天不想說話”。
    這是她曾經為自己定下的規矩,用以壓製內心的雜念。
    她將這些紙張一張張投入火盆。
    火焰騰起的瞬間,那個守在洞口的盲童忽然毫無征兆地開了口,聲音清脆而肯定:“掌燈人,你燒的不是律令,是枷鎖。”
    虞清晝渾身劇震,猛地回頭望去。
    那童子依舊雙目緊閉,麵朝虛空,嘴角卻揚起一絲洞悉一切的笑意。
    一陣穿堂風猛地灌入洞中,吹熄了盆裏的殘焰,餘燼如漫天螢火般飄散開來,融入深沉的黑暗。
    虞清晝站在一片寂靜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強勁,有力,仿佛是第一次真正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謊言成了坦白,沉默成了歌唱,規矩成了笑談。
    青州城在這場荒誕的狂歡中,漸漸沉澱出一種全新的、混亂而鮮活的秩序。
    人們的眼神變了,從惶恐到試探,再到如今,多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集體默契。
    春祭後第七日,天空一整天都陰沉著,卻偏偏一滴雨都未落下。
    厚重的雲層低低地壓在城郭之上,邊緣泛著詭異的暗黃色,宛如一口倒扣的、生了鏽的巨大鐵鍋,將整座青州城嚴嚴實實地籠罩在內。
    空氣凝滯,萬物失聲,一種前所未有的壓抑感,正在無聲地積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