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4章 老天爺也得聽人囉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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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股前所未有的壓抑感,終於在第三日的清晨,被一陣稚嫩的喧嘩撕開了一道口子。
城東的曬穀場上,不知是誰帶頭,聚集了幾十個七八歲的孩童。
他們人手一根細長的竹竿,仰著脖子,朝著那片死寂的鉛灰色天空,用力地戳著空氣。
起初,大人們見狀,嚇得魂飛魄散,紛紛上前拉扯自家的孩子,嘴裏不住地嗬斥:“小祖宗,可不敢胡來!這是要招天譴的!”
可孩子們像是著了魔,掙脫開大人的手,又聚攏回去,嘴裏還念念有詞。
他們的聲音不大,卻像無數根細針,紮在這片凝滯的空氣裏。
“雷公你聾啦?敲個鑼都不會嗎?”
“雨婆婆是不是出門忘吃藥了?水缸倒了都不知道?”
“天老爺,你再不睜眼,我們可就自己畫個太陽掛上去了!”
荒唐的童言無忌,在往日足以讓任何一個成年人腿軟。
然而,這般胡鬧持續了一整天,天上除了雲層更厚些,竟無半點動靜。
第二天,更多的孩子加入了這場“罵天會”,竹竿戳著空氣,發出“呼呼”的聲響,仿佛真能捅破天穹。
大人們的驚惶,漸漸變成了麻木的觀望。
連著三日,孩子們從清晨鬧到日暮,把能想到的俏皮話和抱怨都說盡了。
直到第三日深夜,城中萬籟俱寂。
一陣微涼的夜風拂過,緊接著,第一滴雨水悄無聲息地落下,打在曬穀場的石板上,洇開一小塊深色的印記。
而後,是第二滴,第三滴……
一場溫潤纏綿的細雨,就這麽突兀而又輕柔地降臨了。
沒有電閃雷鳴,沒有狂風大作,仿佛是怕驚擾了誰的睡夢。
璿璣閣的最高處,虞清晝憑欄而立,任由微涼的雨絲打濕她的發梢。
她清晰地看見,曬穀場上,那幾個帶頭的孩子興奮地衝進雨幕,任由雨水澆濕他們的衣衫和頭發,抱著濕漉漉的腦袋在泥地裏打滾,發出銀鈴般的大笑。
那一刻,虞清晝忽然明白了。
他們不是在祈求,更不是在挑釁。
他們是在用孩童最本能的方式,重新定義自己與這片天的關係。
天若不理,我便說到你理;天若無常,我便與你講理。
這無關敬畏,而是一種平等的、近乎耍賴的對話。
次日,一紙來自璿璣閣的新諭,隨著上百份拓印的《逆願錄》,傳遍了青州城的每一個角落。
新諭的內容簡單得令人咋舌:“凡敢於《逆願錄》下,書寫‘我不信’三字,並言明所不信之事者,可至官倉,憑字據領糯米一升。”
百姓們徹底懵了。遲疑,觀望,竊竊私語。
終於,一個窮困潦倒的漢子,抱著“法不責眾,況且還有米領”的心態,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下:“我不信牛天生就該耕田。”
他忐忑地拿著紙條去了官倉,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竟真的領到了一小袋沉甸甸的糯米。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
膽子,就這麽一點點被喂養了起來。
“我不信死人能上天享福!”一個失去兒子的老婦人哭著寫下。
“我不信女人拜了山神就會衝撞神明!”一個被族規壓迫多年的寡婦,用盡全身力氣寫下。
“我不信香灰能治病!”
“我不信富人家的命就比我們金貴!”
各種各樣被壓抑在心底多年的“不信”,如雨後春筍般紛紛浮現。
官吏們急得團團轉,雪片般的奏報飛向璿璣閣,稱民心潰散,禮崩樂壞,恐生大亂。
虞清晝看著那些奏報,隻淡淡地回了一句:“潰的是假信,散的是死規。讓他們寫,寫到把‘不信’這兩個字,寫出花來。”
這場“不信”的風潮,也吹到了荒僻的北嶺。
謝昭華遊蕩至此,在一座早已廢棄的道觀前停下了腳步。
觀裏,一個衣衫襤褸的瘋嫗,正日夜不休地敲著一口破鍾,鍾聲嘶啞難聽。
她一邊敲,一邊用盡力氣嘶吼著怪異的詞句:“香灰不能治病!菩薩不會睜眼!求來的都是假的!”
路人皆掩鼻繞行,視之為不祥。
謝昭華卻在觀外佇立良久。
她取出一片丹爐的殘片,接了半碗屋簷滴下的雨水,走到瘋嫗麵前。
瘋嫗警惕地看著她,嘴裏依舊念叨著,唾沫星子飛濺。
謝昭華不閃不避,任由一滴唾沫落入碗中。
她回到觀外,升起一小簇丹火,將那碗混著雨水和瘋人唾沫的液體,煉成了一顆灰撲撲的丸藥,名曰:“醒癡丹”。
她將丹藥遞給一個因好奇而駐足的村民,說:“此丹可醒癡。”
那村民半信半疑地服下。
片刻後,他並未變得清醒,反而眼神迷茫,開始當眾說起了更瘋的話:“我爹不是病死的,是裝死逃了徭役!”
眾人嘩然。
然而,還未等有人去揭發,旁邊另一人竟也開始喃喃自語:“我……我見過廟祝和村西的寡婦,在後山睡了整整三個冬天……”
恐慌並未蔓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詭異的沉默。
這些瘋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每個人心中那把鎖著秘密的箱子。
原來,家家都藏著類似的“瘋言”,人人都有不能言說的“癡語”。
秘密不再是鋒利的刀,反而成了一層心照不宣的黏合劑。
每月一次的沉默日如期而至。
這一次,虞清晝沒有像往常一樣巡行全城,而是獨自一人,坐到了藏經洞外那棵老槐樹下。
風起了,滿樹的銅鈴依舊死寂,紋絲不動。
她從袖中取出一支炭筆,沒有看任何人,隻是在粗糙的樹皮上,一筆一劃,緩緩寫下幾個字:“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
字跡剛落,異變陡生。
整棵老槐樹突然毫無征兆地劇烈抖動起來,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搖晃。
枯葉如漫天飛舞的紙錢,簌簌而下。
片刻後,萬象平息。
一片與眾不同的枯葉,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她的掌心。
葉子的背麵,用一種更加古拙的痕跡,浮現出兩個字:“夠了。”
虞清晝怔怔地看著那兩個字,隨即,嘴角勾起一抹無人察覺的輕笑。
她抬起腳,將地上剛剛寫下的炭痕緩緩踩碎,融入泥土。
“不夠呢……”她低聲自語,輕得仿佛說給自己聽,“還差最後一句。”
同一時刻,城南的客棧裏。
謝昭華燃盡了最後一撮從泥塑人身上得到的係統殘碼晶屑。
幽藍的丹火映照下,一行斷斷續續的文字在空中浮現,直接烙印進她的腦海:
“執念須自F其形,方可注魂於虛。”
她凝視著那即將熄滅的火焰,她忽然轉身,從行囊最深處,翻出一本早已泛黃的線裝書——那是她早年浪跡江湖時,為了糊口而編撰的《偽丹經》,滿紙荒唐言,盡是騙人的假典。
那是她的過去,她的罪證,也是她最深的執念。
她毫不猶豫地將《偽丹經》投入火中。
火光驟然鼎盛,由幽藍轉為刺目的純白!
整本假經在瞬間化為灰燼,一道微弱卻無比純粹的光芒,自灰燼中騰起,如一道逆射的流星,穿透屋頂,直入星河深處。
“我不是什麽丹修真人,”她對著那片餘燼低聲呢喃,像是在告解,又像是在宣誓,“我隻是一個……終於敢說謊的騙子。”
窗外,夜空中亙古不變的北鬥七星,在凡人無法察覺的刹那,偏移了一度。
仿佛,有了回應。
青州城的荒誕與變革,在這場溫柔的夜雨和無聲的星移中,似乎達到了一個頂點。
人們心中的堤壩已經崩塌,舊有的敬畏被衝刷得一幹二淨。
但崩潰之後,又該建立什麽?
雨停了,泥土的氣息混雜著糯米的甜香在城中彌漫。
人們的目光,不再敬畏地投向遙不可及的天際,反而開始不約而同地,落向腳下,落向那些街頭巷尾,從未被正眼瞧過的泥胎木偶。
眼神裏,多了一種審視,一種玩味,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