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死規矩才配活人踹一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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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示貼出時,璿璣閣內外一片死寂。
    那張紙上的字跡筆力遒勁,卻透著一股不容置喙的瘋狂。
    重啟春祭,卻不敬神,不祈福,隻辦一場“吐苦水大會”。
    規矩更簡單得近乎荒唐:任何人,皆可上台,言無不盡。
    罵祖宗,咒天地,悉聽尊便。
    三天來,無人敢動。
    三百年根深蒂固的敬畏,早已化作刻在骨子裏的枷鎖。
    在背後偷偷抱怨是一回事,站到光天化日之下,指著天道的鼻子破口大罵,又是另一回事。
    誰知道會不會下一刻就降下天罰,死無全屍?
    直到第三日黃昏,一個佝僂的身影,顫巍巍地從人群中挪了出來。
    那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滿臉的褶子深得能夾死蚊蟲。
    她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一步一晃,花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終於爬上臨時搭建的簡陋高台。
    虞清晝就站在台側,神情平靜,對她微微頷首。
    老婦渾濁的眼睛裏滿是恐懼,嘴唇哆嗦了半天,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台下數千雙眼睛盯著她,那目光比冬日的寒風還要刺骨。
    終於,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幹澀得像兩塊砂紙在摩擦的嗓音,撕裂了凝固的空氣。
    “三十年前……青州大旱……我……我把剛滿三歲的女兒,換了半袋穀糠……”
    話音未落,她已是老淚縱橫,額頭一下下重重地磕在落滿塵土的木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不是人!我對不起她啊……我每天夜裏都夢見她哭著問我,娘,你為什麽不要我了……我該死!我該遭天打雷劈啊!”
    一聲壓抑了三十年的嗚咽,仿佛拉開了泄洪的閘門。
    台下,一個同樣上了年紀的婦人捂著嘴,無聲地泣不成聲。
    緊接著,抽泣聲此起彼伏,連成一片。
    有了第一個,便有了第二個。
    一個斷了條胳膊的少年紅著眼衝上台,嘶聲控訴自己的師父為了奪他家傳的劍法,如何設計陷害他父親,又如何將他打成殘廢,逐出師門。
    他說一句,天穹深處,一道悶雷滾過,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一個新寡的婦人緊隨其後,哭訴族中長老如何以“無後”為名,霸占她亡夫留下的田產,將她和年幼的女兒掃地出門,流落街頭。
    她說一句,眾人腳下的大地,一道細微的裂痕無聲蔓延,像一道醜陋的疤。
    一個飽經風霜的樵夫跳上台,指著天空怒吼官府的征役如何逼得他家破人亡,妻子病死,老母餓死,如今隻剩他孤身一人!
    他說一句,遠方的山巒隱隱震顫,落下幾塊碎石。
    虞清晝始終立於台側,不記錄,不評判,隻是在每個人說完後,都深深地一點頭。
    她的眼神裏沒有憐憫,隻有一種沉重的認同。
    “說吧,”她看著那一張張因痛苦而扭曲的臉,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全場,“都說出來——天要塌,也得先聽聽底下的人,到底有多疼。”
    與此同時,夜色掩護下,一道鬼魅般的身影潛入了璿璣閣最深處的中樞藏典閣。
    謝昭華如入無人之境。
    那些足以讓化神修士都寸步難行的禁製,在她麵前形同虛設。
    她沒有用法力去破解,而是像一道影子,從禁製最微弱的縫隙中滑了過去。
    地窖陰冷潮濕,中央的石台上,靜靜躺著一本被層層符文鎖鏈封印的古老卷軸——《三界協議》。
    那印泥早已幹涸如石,正是當年無數大能以心血魂魄凝成的最終封印。
    謝昭華從懷中取出那枚漆黑的“悖論丹”,沒有絲毫猶豫,將其按在了封印的印泥之上。
    她不施法,不念咒,隻是俯下身,伸出舌尖,輕輕舔舐著那枚丹丸。
    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那堅硬如鐵的丹丸,在她的唾液下竟迅速溶化,化作一縷帶著腥甜氣息的紫色汁液,順著印泥的裂縫,一滴滴滲入古卷的邊角。
    做完這一切,她頭也不回地離去。
    翌日,負責看管藏典閣的長老驚駭地發現,《三界協議》的卷軸邊緣,竟泛出了一圈詭異的紫色光暈,如同活物的血管。
    他驚怒交加,立刻引來地脈真火,試圖將其焚毀。
    然而,那熊熊燃燒的火焰在靠近卷軸三尺之處,竟自動分開,繞行而過,仿佛在避讓著某種連火焰都為之恐懼的存在。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入夜之後,值守的弟子們總能聽見書架深處傳來若有若無的低語。
    仔細去聽,那些聲音竟是白天“吐苦水大會”上,百姓們所說的每一句怨懟之詞,一字不差。
    那些充滿了血淚與憎恨的話語,層層疊疊,交織回響,如永不停歇的潮汐,一遍遍衝刷著這片禁忌之地。
    “吐苦水大會”整整持續了七天七夜。
    參與者從最初的數百人,到後來的數千,最後方圓百裏的百姓都聞訊趕來,人數已然過萬。
    他們哭著,罵著,吼著,將積壓了一輩子、甚至祖輩積壓了數百年的苦楚與怨恨,盡數傾瀉而出。
    第八日的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亮跑丫坡的廢墟時,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成千上萬的人,不約而同地從四麵八方湧來,仿佛一場心照不宣的朝聖。
    他們圍著那棵早已枯死的老槐樹,一圈又一圈地靜坐下來。
    無人組織,無人號召。
    人們隻是默默地從懷裏、從行囊中,掏出自己隨身帶著的物件,走向那棵枯樹。
    一隻摔出豁口的破碗,一支斷裂的銀簪,一隻磨穿了底的舊鞋,一封被燒掉一半的家信,一個不再轉動的撥浪鼓……
    這些承載著失敗、遺憾與痛苦的“垃圾”,被一件件地,輕輕地,堆放在槐樹之下,很快便聚成了一座小山。
    那不是一座墳蟸,而是每個人一生中無法愈合的傷口的具象。
    虞清晝自人群中走出,將那枚冰冷的銅鈴碎片,投入其中。
    謝昭華則在另一側,指尖燃起最後一撮幽藍色的丹火,屈指一彈,將其送入那堆廢品的中心。
    火焰轟然燃起。
    卻不是紅色,也不是藍色,而是如空氣般澄澈透明。
    火焰扭曲著,映照出無數一閃而過的虛影:有薑璃在純白色的係統識海中,徒手撕裂規則代碼的瘋狂身影;有那個雙目失明的孩童,在黑暗中敲著梆子,孤獨報時的童年;甚至還有虞清晝自己,在遙遠的幼時,因說錯一句話而被師父狠狠掌摑,被命令“閉嘴”的瞬間……
    所有被壓抑的,被遺忘的,被禁止的真實,都在這透明的火焰中一一閃現。
    火光最盛處,傳來一聲極輕的歎息,似遠在天邊,又似近在耳畔。
    “夠了……再來一次。”
    話音剛落,虞清晝忽然有了動作。
    她直麵那灼人的火焰,雙手抓住自己身上那件象征著璿璣閣掌燈人身份的華美袍服,用力一撕!
    “刺啦——”
    錦緞碎裂的聲音,在萬眾矚目下格外清晰。
    她將那襲華貴的袍服撕成一條條的布片,大步上前,將其一圈圈地纏繞在那棵枯死的槐樹之上,仿佛在為它舉行一場盛大的葬禮。
    做完這一切,她猛然轉身,麵對著鴉雀無聲的萬千民眾,用盡全身力氣朗聲喝道:
    “從前,總有人告訴我們,規矩是天定的,話要說得體麵,路要走得端正!可今天,我就站在這裏告訴你們——”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酣暢淋漓的快意與決絕。
    “死規矩,才配活人狠狠踹上一腳!想哭的就放聲嚎,想罵的就指著天吼,他媽的誰要是覺得累了想躺平,就一輩子別再站起來!”
    人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足足三息之後,不知是誰第一個笑出了聲,那笑聲帶著淚,隨即,山呼海嘯般的、混雜著大笑與痛哭的聲浪,衝天而起!
    就在此刻,天際那道狹長的星河裂縫,像是被這股來自凡間的巨大聲浪所撼動,驟然擴大!
    一道柔和卻不容抗拒的引力,自裂縫深處垂直落下,不偏不倚,正正指向那團燃燒著無數記憶的透明火焰!
    光芒如柱,即將觸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