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8章 摔碎的碗才盛得下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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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晝獨自走向藏經洞。
晨曦的微光為山門鍍上一層淡金,萬物靜謐得仿佛一幅凝固的畫卷。
那口懸掛在藏經洞屋簷下,沉默了不知多少年的銅鈴,依舊在風中紋絲不動,像一個頑固的啞巴。
她沒有帶任何人,一步步登上木梯,伸手取下了那口銅鈴。
鈴鐺入手冰冷沉重,仿佛承載了三百年的死寂。
她捧著它,沒有走向山門外那處可以輕易將其砸得粉碎的懸崖,而是轉身,走上了山巔的祭壇。
祭壇中央,早已安放著一口祖傳的青銅鼎。
虞清晝將銅鈴輕輕放入鼎中,整個過程沒有發出一絲碰撞的聲響。
而後,她彎下腰,將一捆捆幹燥的鬆枝添入鼎下,劃燃火石。
火焰舔舐著鼎底,升騰而起,卻不是尋常的橘紅色,而是帶著一絲詭異的幽藍。
鼎中的銅鈴在高溫下漸漸泛紅,那枚始終垂落的鈴舌,竟微微顫動了一下。
依舊無聲。
可就在鈴舌顫動的一刹那,古樸的青銅鼎壁之上,竟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圈圈水波般的銘文。
那些銘文扭曲盤繞,玄奧難解,正是當年薑璃為了破解天道防火牆,於神魂寂滅前,拚死默寫出的部分殘碼。
它們像是烙印在時空裏的疤痕,此刻被火焰逼出了原形。
虞清晝閉上雙眼,雙手在胸前結成一個繁複的法印,以自身的心神去呼應那些躁動的銘文。
她不再試圖去解讀或掌控,而是將自己的神識化作一道溫柔的微風,拂過那些滾燙的字符。
“去吧。”她在心中默念。
仿佛得到了解脫的許可,鼎壁上的銘文開始逐行崩解,化作一縷縷帶著金屬氣息的青煙,嫋嫋升騰,最終消散在清晨的空氣裏。
當最後一縷青煙散盡,鼎中的火焰也隨之熄滅。
虞清晝睜開眼,待到鼎身冷卻,她伸手探入厚厚的灰燼之中,仔細摸索。
最終,她從中撿出了一小塊未被完全熔化的、形狀不規則的鈴舌碎片。
她將那碎片緊緊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屬邊緣硌著皮肉,帶來一絲清醒的刺痛。
“你不響,是因為你要等一句真話——而不是一句命令。”她低聲自語,而後將碎片貼身收入懷中。
與此同時,數十裏外的跑丫坡廢墟上,謝昭華正在進行著一場同樣怪誕的儀式。
她走遍了青州的大小村落,像個拾荒的瘋子,收羅來一堆被百姓視為不祥之物的垃圾:畫錯被撕毀的舊符籙、因觸犯禁忌而被焚燒的書冊殘頁、打斷頑劣孩童後一並折斷的戒尺、以及那些被後人厭棄而砸爛的祖宗牌位。
她將這些承載著失敗、錯誤與怨恨的“廢品”,在廢墟的正中央堆成一座小小的墳蟸。
她不施法,不念咒,甚至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未曾給予。
她隻是每日清晨,提著一碗清水,走到那堆垃圾前,將水緩緩灑下,然後用最平淡的語氣,說一句毫無意義的廢話。
第一天:“今天天氣不錯。”
第二天:“那隻野狗又來了。”
第三天:“不知道中午吃什麽。”
如此往複,到了第七日的清晨,當謝昭華再次提水而來時,腳步卻猛然頓住。
在那堆汙穢不堪的廢品頂端,竟硬生生擠出了一株野葵。
它的花盤是燦爛奪目的金黃,倔強地朝向天空,但那翠綠的莖稈上,卻密布著蛛網般的裂痕,仿佛輕輕一碰就會徹底碎裂。
它美得驚心動魄,也脆弱得不堪一擊。
謝昭華凝視著它,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
她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從那布滿裂痕的莖稈上,割下中空的一截。
她將這截“草管”湊到唇邊,閉上眼,吹出了一段不成調的、斷斷續續的曲子。
那旋律生澀、怪異,卻正是那個雙目失明的孩童,曾用斷裂的竹笛吹奏過的那段加密的旋律。
風仿佛聽懂了她的曲聲,溫柔地吹過。
野葵那金黃色的花盤,花瓣竟簌簌落地,在黑色的泥土上,拚湊出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字——
山這邊的虞清晝,也迎來了新的改變。
每月一次的“沉默日”到了,按照璿璣閣的舊例,這一天所有人都必須禁言,以示對天道的敬畏。
但這一次,虞清晝廢除了這條規矩。
她沒有強製任何人說話,反而提出了一個更奇怪的倡議——“無聲共舞”。
黃昏時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在巨大的曬穀場上。
虞清晝讓他們脫掉鞋履,赤腳踩在微涼濕潤的泥土裏,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沒有音樂,沒有口號,隻有沉默。
起初,眾人的腳步雜亂無章,你踩我一下,我撞你一下,人群的圓環搖搖欲墜。
但漸漸地,在泥土的觸感與彼此手心的溫度中,一種奇妙的默契開始滋生。
人們的腳步聲,從一片嘈雜,慢慢匯聚成一種統一的、沉穩的節奏。
咚……咚……咚……
那節奏,竟與謝昭華在跑丫坡用葵莖吹出的斷續旋律,在冥冥之中隱隱相合。
夜半時分,當所有人的心跳與腳步幾乎融為一體時,腳下的大地忽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震動。
緊接著,不遠處的山體,竟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狹長的縫隙,一汪清澈的泉水從地底汩汩湧出。
村民們好奇地圍上前,卻發現那泉水詭異至極。
水麵清澈如鏡,卻映不出任何人的臉龐與倒影,隻有無數張重疊在一起的、模糊的唇形在水底浮動、開合,像是在進行一場盛大而無聲的呐喊。
虞清晝站在泉邊,看著那萬千唇影,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滑落了自薑璃死後,第一滴屬於她自己的眼淚。
“原來我們一直不是不會說話……”她輕聲說,淚水滴入泉中,沒有泛起一絲漣漪,“是我們太怕被聽見。”
夜色更深,跑丫坡的老槐樹下。
謝昭華取出了那枚漆黑的“悖論丹”。
她沒有將它服下,而是挖開樹根旁的泥土,將丹藥埋了進去。
接下來的日子,她對這枚丹藥不聞不問。
她不催其發芽,不護其生長,任憑風吹雨打,甚至故意引來山間的野豬,在那片土地上肆意踐踏。
第十日,整棵老槐樹已徹底枯死,連最後一絲生機都已斷絕。
唯獨那枚丹丸埋下之處,泥土竟微微隆起一個小包,像一顆心髒般,極有規律地搏動著。
謝昭華蹲下身,麵無表情地看著那跳動的土包。
她抬起左手,用右手尖銳的指甲,在掌心狠狠劃開一道口子,殷紅的鮮血立刻湧了出來。
她將流血的手掌按在那個土包上,任由自己的血液滲入其中。
“你要的是執念?好啊——”她對著泥土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瘋狂的溫柔,“我就給你一個騙子最後的真心。”
鮮血滲入的刹那,那棵早已枯死的槐樹,所有的枝幹猛然爆發出幽藍色的熒光!
一圈肉眼可見的漣漪自樹根處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沿途的草木都在瞬間呈現出模糊的人形輪廓,隨即又轉瞬即逝,仿佛無數被囚禁的影子在這一刻得到了短暫的釋放。
當夜,虞清晝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自己站在識海的邊緣,麵前是一堵高不見頂的、由無數“吾所言皆實”的律令文字組成的純白高牆。
她抬起手,想要將這堵牆推倒,卻在觸碰的瞬間,看到牆麵上浮現出無數張臉——謝昭華、雙目失明的孩童、被汙蔑的農婦、街頭瘋癲的嫗……
她們的嘴唇都在動,齊聲開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隻有一個問題,緩緩地,以文字的形式,浮現在所有人的臉龐之上:
“你說呢?”
虞清晝猛然從夢中驚醒,心髒狂跳。
她喘息著坐起身,發覺自己的枕邊,不知何時多了一片早已幹枯的桃瓣——正是那個啞巴織女在寒冬之夜,用沉默喚醒滿樹花開時,落下的其中一片。
她攥緊那片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花瓣,望向窗外。
天際那道狹長的星河裂縫,依舊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口,橫亙在夜幕之上。
這一刻,她心中澄澈清明,前所未有的透徹。
真正的指令,從來不在天上,也不在那些金科玉律裏。
它在每一個敢於直麵威壓,然後輕輕問出“你說呢?”的喉嚨裏。
清明過後第三日,一則前所未有的告示,被貼滿了璿璣閣內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