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摔碗的聲響才是鍾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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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日之期,如約而至。
    清明子夜,月隱星沉,天地間一片不見五指的濃黑。
    唯有跑丫坡的廢墟之上,燃著一圈微弱的篝火,將七個村落數千名百姓的臉映照得明明滅滅。
    他們人手一張黃紙,上麵用朱砂畫滿了扭曲怪誕的符號,那是屬於凡人的、全新的“亂碼”。
    沒有人說話,連孩童都出奇地安靜,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嚨,又在他們心底燃起了一團野火。
    廢墟的最高處,虞清晝孑然而立,寬大的玄色長袍在夜風中獵獵作響。
    她手中沒有劍,沒有法器,隻高高舉著一物——那是一隻巴掌大小、通體暗沉的鍾。
    它沒有尋常銅鍾的光澤,表麵布滿了陶器碎裂般的冰紋,那是用謝昭華的骨灰、那枚傳遞悖論的陶塤碎片,以及一枚從不作響的鈴舌,以血火熔鑄而成的“啞鍾”。
    它不會響,也不能響。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聲音的嘲弄。
    虞清晝高舉著啞鍾,對準天心,紋絲不動,像一尊獻祭的石像。
    她在等一個信號。
    與此同時,數十裏外的璿璣閣藏經洞內,盲童盤膝而坐,麵前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緩緩舉起了那支陪伴他多年的斷笛,湊到唇邊。
    “嗚——”
    一聲尖銳、幹澀,完全不成曲調的笛音,毫無預兆地刺破了死寂的夜幕。
    這一聲,並非傳向人間,而是直衝九霄!
    刹那間,天穹之上,北鬥七星猛地一顫,鬥柄竟肉眼可見地偏移了半寸!
    仿佛支撐整個星河的古老基石,被這凡間的一縷微音撬動了分毫。
    “燒!”
    跑丫坡上,不知是誰嘶吼了一聲。
    幾乎在同一時刻,璿璣閣勢力範圍內的七處指定地點,數千隻火把同時湊向了手中的黃紙!
    七道火龍衝天而起。
    然而,那火焰並非赤紅,而是帶著一種詭異的慘白。
    寫滿了“亂碼”的黃紙在火中並未化作灰燼,而是分解成無數閃爍著微光的黑***,它們不畏夜風,振動著由符號構成的翅膀,匯成七股洪流,逆勢而上,直撲那被北鬥偏移撕開的一道星河裂縫!
    就在此刻,一股磅礴浩瀚、冰冷無情的威壓自天穹驟然壓下!
    那威壓無形無質,卻重如山嶽,仿佛有一隻看不見的巨手要將這七股凡人意念的洪流生生按滅。
    跑丫坡上,所有人都感到胸口一悶,仿佛心髒被捏住,連呼吸都變得無比艱難。
    虞清晝掌心的晶體紋路瞬間傳來錐心刺骨的劇痛,光芒狂閃,幾欲爆裂。
    是監察使!
    是那被謝昭華拚死抹去、卻依舊烙印在天地規則中的殘留之力,正在自動執行“抹殺異常”的指令!
    來不及了!
    虞清晝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沒有絲毫猶豫,猛地咬破舌尖!
    “噗——”
    一口滾燙的精血噴湧而出,不偏不倚,盡數澆灌在她高舉的啞鍾之上。
    那鮮血仿佛擁有生命,瞬間滲入鍾體表麵的冰紋,將其一一填滿。
    啞鍾依舊無聲,但一股扭曲、混亂、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聲波,卻以它為中心,驟然擴散!
    那不是聲音,那是記憶的洪流!
    是謝昭華在生命最後一刻,吞下的那枚悖論丹所承載的、數萬年間百萬女修未能說出口的真話、謊言、悔恨與渴望!
    是無數被壓抑的、被否定的、被扭曲的情緒集合體!
    聲波掃過之處,七地焚符的百姓齊齊僵住。
    下一刻,匪夷所思的一幕發生了。
    一個平日裏最老實巴交的農夫,突然抱著頭,又哭又笑,狀若瘋癲。
    一個死了丈夫多年的寡婦,竟對著天空破口大罵,用的卻是三百年前早已失傳的方言。
    一個垂髫小兒,突然口齒清晰地喃喃自語,講述著他“前世”身為一名女劍客,劍斷人亡的悲壯……
    所有人都陷入了自己與他人的記憶亂流之中,人性最深處的混沌被徹底引爆。
    然而,他們手中焚燒的黃紙,火焰不僅沒有熄滅,反而在這股混亂能量的澆灌下,猛地由慘白轉為刺目的銀白!
    火勢暴漲,不再是逆風而上,而是直接無視了風,無視了空間,化作七道貫穿天地的光柱,轟然交匯於天心!
    星河裂縫被這七道光柱狠狠貫穿,劇烈震蕩起來。
    那橫亙天際的裂口中,不再是冰冷的虛空,而是翻湧著混沌的金色光芒。
    緊接著,一物從裂縫中緩緩墜下。
    那是一卷被燒灼得焦黑的卷軸,材質非金非玉,帶著一股來自遠古的蒼涼氣息。
    它飄飄搖搖,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虞清晝的腳下。
    威壓驟然消散。
    虞清晝踉蹌一步,幾乎站立不穩。
    她深吸一口氣,彎腰拾起那半卷焦黑的詔書。
    展開一看,其上用古老的篆文寫著四個大字:“三界協議”。
    而在協議終章的落款處,蓋著一枚正在寸寸崩解、化為光點的青銅儺印。
    顯然,這份定義了世界秩序的根本協議,已被他們的反抗衝毀。
    就在她凝視之時,詔書末尾的空白處,一行淡淡的金色字跡緩緩浮現,如同天道最後的垂憐與妥協:
    “準許修訂一次,執筆者須為失語者。”
    執筆者,必須是啞巴。
    這是恩賜,也是詛咒。
    它給予了凡人定義新世界的權柄,卻要求執筆者獻出語言,成為新規則的第一個祭品。
    虞清晝怔怔地看著那行字,片刻之後,她笑了。
    那笑容裏沒有狂喜,沒有激動,隻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平靜。
    她沒有去尋找紙筆,也沒有試圖與任何人商議該如何寫下新的規則。
    她隻是將這半卷詔書輕輕放在身前的一堆尚有餘溫的灰燼上,而後從懷中取出了最後一支炭筆。
    那是在村口教孩子們“說瞎話”時,隨手撿來的。
    虞清晝雙膝跪地,跪坐在灰燼中央,在那焦黑的詔書殘卷前,挺直了脊梁。
    她握緊了那支粗糙的炭筆,一筆一劃,用盡全身的力氣,在那行“準許修訂”的金字下方,寫下了三個歪歪扭扭、卻力透紙背的大字。
    不——需——要。
    我們不需要你的準許。
    寫完最後一筆,她沒有停下。
    在周圍數千人或茫然、或癲狂的目光中,虞清晝抬起左手,並指如刀,毫不猶豫地、重重地砸向自己喉骨兩側的穴位!
    這是最決絕的自封之法,一旦施展,聲帶將徹底壞死,神仙難救。
    “哢!”
    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淹沒在風聲與遠處傳來的混亂囈語中。
    她手中的炭筆,終於從失去力氣的手指間滑落。
    就在她完成這一切的瞬間,天地萬物,俱歸死寂。
    那道橫貫蒼穹的星河裂縫,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閉合。
    但它並非恢複原狀,而是收縮成一道狹長而明亮的銀色傷痕,宛如宇宙睜開了一隻全新的、冷漠的眼睛。
    大地深處,一種前所未有的回響開始蔓延。
    那不再是天道孤零零的一聲“好”,而是千萬種聲音交織而成的、屬於人間的低語:有孩童的嬉笑,有老婦的嘮叨,有寡婦壓抑的啜泣,有樵夫走調的哼唱……這些聲音如此真實,如此嘈雜,如此充滿煙火氣。
    老槐樹下,盲童感受著這股全新的脈動,緩緩將手中的斷笛插入濕潤的泥土。
    他那雙空洞的眼眶“望”向了跑丫坡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不屬於孩童的微笑,輕聲道:
    “這次,換我們定規矩了。”
    風吹過山林,那枚被虞清晝遺落在屋中的銅鈴依舊不響。
    但在這一刻,所有人的心底,都清晰地聽見了一聲震耳欲聾、開天辟地般的鍾鳴。
    跑丫坡上,虞清晝跪坐在灰燼之中,身形一動不動。
    那支炭筆滾落在地,沾滿了塵土,旁邊那焦黑詔書上的三個大字,在新生銀河的光芒下,仿佛燃燒著無聲的火焰。
    她的頭顱微微垂下,一縷銀絲從鬢角滑落,隻是無人知曉,在這場驚天豪賭的終末,這位獻上自己聲音的主祭者,究竟是贏了,還是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