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7章 別拿我的謊去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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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座無名廟宇的出現,如同一顆投入靜水湖中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卻演變成了誰也未曾預料到的滔天巨浪。
    數月之後,乾元王朝的大地上,一種名為“偽神教”的信仰以燎原之勢瘋狂蔓延。
    百姓們不再去參拜那些高高在上的正統神祇,反而紛紛興建起一種全新的廟宇,供奉著同一位神明——“謊母娘娘”。
    香火鼎盛,信徒如織。
    每一座廟宇中,都供奉著一尊以虞清晝為原型的神像。
    神像的麵容冷豔,神情悲憫,一手托著一枚晶瑩剔透的糖丸,另一隻腳則輕輕踩著一麵已經破裂的青銅儺麵,象征著她踏碎了舊的“真言”法則。
    虞清晝獨自行走在官道上,鬥笠的陰影遮住了她大半張臉。
    她看著沿途一座座拔地而起的“謊母廟”,心中卻沒有絲毫的欣慰,反而愈發冰冷。
    她踏入一座位於鎮口,修得金碧輝煌的新廟。
    廟宇正中,赫然立著一座所謂的“驗謊壇”。
    幾名身著統一教服的廟祝,正大聲向信徒們宣講著規矩。
    “心不誠,則謊不靈!欲向娘娘祈願,需先在此壇前,繳納三錢‘誠心銀’,領取一道‘許可禱詞’!否則,娘娘聽不見爾等的祈求!”
    更遠處,甚至有人支起攤子,打著“代撒彌天大謊”的旗號,向那些家中有人新喪的富戶大肆斂財,聲稱隻需花費足夠金錢,便可為死者偽造一本功德簿,瞞過陰司鬼神,直入輪回善道。
    一個瘦弱的孩童被母親按在蒲團上,正磕磕巴巴地背誦著一張紙條上的文字:“娘娘在上,信女……信女之子從未偷吃過家裏的白麵饅頭,他……他隻是夢中得到了您的指點,想嚐嚐甜味……”孩童每背錯一個字,便會挨母親一下不輕不重的拍打。
    那本該是屬於孩童自己,為了一個饅頭而編造的,天真又笨拙的謊言。
    如今,卻變成了一場需要付費、需要背誦標準劇本的表演。
    虞清晝站在人群之後,看著這荒誕的一幕,緩緩握緊了拳頭。
    她冰冷的聲音在心底響起,帶著一絲無法遏製的嘲諷:“他們又想把謊話做成買賣。”
    謊言的自由,終究也演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禁錮與剝削。
    當夜,她如一道幽魂,潛入了位於州府中心、規模最為宏大的“謊母總壇”。
    這裏守衛森嚴,教徒巡邏不休,但對虞清晝而言,這些防禦形同虛設。
    她輕易繞過所有崗哨,直抵總壇最深處的主殿。
    主殿之上,一個蒼老的身影正端坐於神像之下,接受著核心教眾的朝拜。
    竟是當年在忘川穀外,那個因高喊“真言不死”而被她剜去舌頭的老婦。
    此刻,她喉嚨的位置被植入了一個閃爍著微光的金屬聲帶。
    她嘴唇開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一段段被反複錄製好的、莊嚴而神聖的“神聖謊言”通過那金屬裝置播放出來,維持著她身為“神使”的無上權威。
    虞清晝沒有驚動任何人,身形一閃,遁入了主殿後方的地下密室。
    一股混雜著竹簡黴味與金屬腥氣的味道撲麵而來。
    密室之內,堆積如山的竹簡從地麵一直碼放到天花板,上麵用朱砂密密麻麻地記錄著無數名字。
    每一個名字後麵,都標注著此人一生所撒之謊的“謊言額度”,以及通過向神廟捐獻金錢換取的“贖罪等級”。
    他們竟然將謊言也量化、分級,變成了一門可以計算和交易的生意。
    虞清D晝的目光落在一麵看似普通的牆壁上,她冷笑一聲,從臂甲的夾層中,取出了那枚填補了她頸側裂縫後剩下的晶紋殘片。
    她將殘片輕輕貼上牆壁,閉上了眼睛。
    瞬間,海量的數據流順著她的指尖湧入腦海。
    她“看”到,這些被記錄下來的謊言信息,正通過深埋於地下的古老地脈網絡,源源不斷地傳向某處極其隱秘的祭壇。
    在那裏,一個龐大的、以謊言為基礎的新型監控網絡正在被悄然重建。
    “真是有趣,”她低聲嗤笑,仿佛聽到了世間最好笑的笑話,“連謊言都開始分級審查了?”
    她收回殘片,悄然離去,沒有帶走一片竹簡。
    數日後,忘川穀。
    那片見證了“真言”崩塌的荒蕪之地,再次聚集了三百道身影。
    他們正是當年第一批在石碑上刻下自己墓誌銘、並參與了偽麵皮行動的守護者。
    虞清晝站在他們麵前,手中捧著一疊疊灰白色的符紙。
    “這是‘反契符紙’。”她的聲音清冷,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以洗了三個月衣服的洗衣紙漿為基,混入了守時者的唾液與焦齒粉末製成。”
    這些材料充滿了象征意義:洗衣紙漿代表了最平凡、最&nundane 的生活;盲童的唾液蘊含著最原始、未經定義的言語之力;而焦齒粉末,則是在烈火中燃燒的牙齒,代表著那些因言獲罪者最後的沉默與反抗。
    “它沒有任何威力,唯能被真正理解‘謊之意義’的人激活。”虞清晝將符紙分發到每個人手中,“我命令你們,分散到天下各處的謊母廟。將它悄悄埋入香爐底、藏進簽筒內、或是貼在神像聽不見聲音的耳後。”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堅毅的麵孔:“記住,我們此行,不是為了推翻誰,也不是為了建立新的神。是為了讓每一個人,都重新記起——你的謊,隻屬於你自己。”
    眾人神情肅穆,接過符紙,沒有一句多言,轉身化作三百道流光,射向四麵八方。
    數日後,月圓之夜。
    盲童獨自一人,走進了那座位於州府的謊母總壇。
    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的舊布衣,手中拄著一根普普通通的竹杖,混在如織的香客中,毫不起眼。
    他走到那尊巨大的謊母神像前,在無人注意的角落,將手中的竹杖看似隨意地插入了神像底座與地麵之間的一道縫隙裏。
    那根竹杖,竟是由他曆年來收集的、無形的“謊語之光”在高壓下凝結而成。
    此刻,一接觸到廟中鼎盛的香火願力,便如同冰雪遇火,開始無聲地溶解,釋放出一種最原始、最混亂、不屬於任何體係的言語頻率。
    幾乎在同一瞬間,遍布天下數百座謊母廟中,所有被埋藏的“反契符紙”仿佛受到了召喚,同步響應,嗡嗡作響,形成了一股席卷大地的巨大共振波。
    異變陡生!
    總壇之內,那尊莊嚴的謊母神像雙眼之中,突然流下了兩行熔化的金淚!
    祂那本該播放“神聖謊言”的嘴裏,傳出的卻是一連串扭曲、撕裂的雜音:“我……不……想……當……神……”
    轟隆!
    整座廟宇的地基開始劇烈龜裂,金色的地磚寸寸碎裂,露出下方盤根錯節、閃爍著青幽光芒的巨大青銅管道——那赫然是連接著舊時代“正音司”的殘餘係統,是那個妄圖規訓天下所有聲音的幽魂!
    就在此時,虞清晝的身影出現在廟宇的屋頂。
    她迎風而立,猛地撕開胸前的衣襟,露出其下密密麻麻、遍布整個上半身的符文刺青。
    那每一個字、每一道筆畫,都是她多年來親手抄錄的、每一句死者的墓誌銘,是無數被埋葬的謊言。
    她麵無表情,取出一柄短刀,狠狠劃破自己的肌膚。
    鮮血順著那些刺青的溝壑流淌,仿佛為每一個字注入了生命。
    “血契剝離術!”
    隨著她的低喝,鮮血滴落,在空中並未墜下,反而化作一團血霧。
    血霧之中,浮現出無數個半透明的人影。
    他們是千百年來,所有因說謊、因言語不合規矩而被處死的“異端者”。
    此刻,他們的魂靈被短暫喚醒,齊聲發出低語,那聲音匯成一股風暴,響徹天地:
    “我們的謊,不是給你們供奉的!”
    廟宇劇烈搖晃,那尊流著金淚的神像在一聲巨響中轟然倒塌。
    從祂碎裂的身軀裏,沒有佛光,沒有神性,隻有無數黑色的亂碼幼苗瘋狂鑽出,它們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貪婪地撲向那些暴露出來的青銅管道,迅速將其吞噬、分解。
    混亂的中心,盲童蹲在廢墟中央,從一地狼藉中捧起一把混雜著神像金粉與管道銅鏽的灰燼,緩緩放入口中。
    他麵無表情地咀嚼著,良久,張開嘴,吐出了一顆全新的糖丸。
    那糖丸通體漆黑,宛如深淵,內裏卻仿佛有億萬星河流轉不息。
    虞清晝從屋頂飄然落下,接過那顆糖丸。
    她端詳了片刻,卻沒有像從前那樣將其融入自身,而是輕輕地,將它放在了廢墟旁一塊幸存的、未曾刻上任何字跡的空白石碑上。
    一陣夜風掠過,石碑光潔的表麵上,漸漸浮現出一行娟秀而灑脫的字跡:
    “下次輪到你編的時候——別忘了加點甜。”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行字,轉身離去,身影重新沒入黑暗。
    在她身後,整片宏偉的廟區已然化為一片焦土。
    但在那死寂的灰燼中央,一株無比嬌嫩的綠芽,正顫顫巍巍地破土而出。
    它的葉片形狀,像極了一張正在開口、準備講述什麽的嘴。
    這片焦土,隻是她將要走過的,萬裏荒原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