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6章 誰給神像劃了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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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道盡頭,煙塵滔天,一支軍隊如金色怒潮,席卷而來。
    他們並非尋常兵馬,人人身披織金袈裟,手持降魔法器,眉宇間既有僧侶的悲憫,又透著軍人的鐵血殺伐。
    這支名為“正法軍”的部隊,正是雷音寺用以鎮壓世間異端、維護天道正統的最後力量。
    大軍之前,一名年輕僧人端坐於一頭白玉獅子背上,他麵容俊美,寶相莊嚴,但雙目開闔間卻有雷光閃過,帶著一股渡劫失敗後獨有的偏執與戾氣。
    他便是雷音寺百年不遇的天才,曾被譽為“佛子”的了塵,卻在化神雷劫中因心魔未除而功敗垂成,從此性情大變,成了“真言”最狂熱的捍衛者。
    在了塵頭頂三尺處,懸浮著一尊丈許高的“真言金像”。
    金像怒目圓睜,手結法印,通體散發著不容置疑的純粹光芒,據說在這光芒之下,一切虛妄與謊言都將無所遁形,化為青煙。
    隨著大軍逼近,了塵口誦真經,手印變換。
    數千名隨軍而來的童男童女立刻在穀外盤膝坐下,他們的位置暗合星鬥,竟是以血肉之軀,布下了一座龐大的“實相大陣”。
    “嗡——”
    童子們齊聲誦念《破妄經》,那聲音初始稚嫩,卻在陣法加持下匯成一股滌蕩靈魂的宏大聲浪,狠狠撞在忘川穀上空那層斑斕的謊語帷幕之上。
    帷幕劇烈震顫,顏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黯淡,仿佛隨時都會被這至剛至陽的佛音撕碎。
    虞清晝立於山巔,冷眼俯瞰著這一切。
    她的目光越過了塵,越過那數千名淪為陣眼祭品的無辜孩童,死死鎖定了那尊金像。
    當她看清金像眉心正中,那塊隻有指甲蓋大小、閃爍著幽微青光的金屬碎片時,唇角緩緩勾起一抹冰冷至極的弧度。
    那是薑璃的遺物。
    是她當年識海崩塌、身軀化為數據流時,唯一逸散出來的係統殘核。
    它本是新世界規則的雛形,如今卻被舊世界的維護者們鍛造成了鎮壓一切“異端”的法器。
    “他們用她的骨頭做成鎖鏈,”虞清晝低聲自語,聲音裏聽不出情緒,“那就用她的名字,來親手斬斷它。”
    她轉身,清冷的聲音傳遍山穀:“所有碑林守護者,聽我號令。”
    數十道身影從各處石碑後閃現,他們是第一批選擇相信謊言、並在此地立下自己墓誌銘的人。
    “取你們身上指甲蓋大小的一片皮。”虞清晝的命令簡單而詭異。
    眾人雖有不解,卻無一人遲疑。
    他們各自用小刀、指甲、甚至牙齒,從手臂或大腿上取下一小片皮膚。
    鮮血滲出,卻無人吭聲。
    虞清晝指尖燃起一簇幽藍磷火,將昨夜用剩的符釘黑灰投入其中,燒成一鍋滾燙的漿液。
    “將你們的皮,浸入此中,再貼於各自的石碑之上。”
    守護者們依次照做。
    那片薄薄的皮膚貼在冰冷的石碑上,仿佛有了生命一般,開始貪婪地吸收著從石碑內部滲透出的、獨屬於每個人的“謊語之光”。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那些皮膜便被浸染得五光十色,表麵甚至浮現出石碑上墓誌銘的淡淡字痕。
    “揭下來。”
    當皮膜被重新揭下時,已然化作一張張輕薄柔軟、宛如蟬翼的“偽麵皮”。
    “戴上它,”虞清晝從一名守護者手中取過一張,那張皮對應的石碑上刻著一行字:“我從未愛過任何人。”
    她將這張偽麵皮輕輕覆在自己臉上。
    刹那間,一股不屬於她的記憶洪流衝入腦海。
    那是一個戰亂年代,一個叫阿蘭的女子,為了獨占一個寶貴的逃難名額,在登記官麵前謊稱與自己失散的親妹妹已經死了。
    從此以後,她苟活於世,享盡安穩,卻在每一個午夜夢回,都能清晰地聽見妹妹在黑暗中無助地哭泣,聲聲泣血。
    這就是謊言的力量,它並非憑空捏造,而是根植於最痛苦的真實之上。
    當夜,月黑風高。
    數十名佩戴著各式偽麵皮的修士,借著皮膜上殘留的謊語光掩護,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入了正法軍的“實相大陣”之中。
    他們輕易模仿出陣中童子的聲線與氣息,混入其中,未被任何人察覺。
    原本莊嚴肅穆、滌蕩心靈的《破妄經》誦念聲,開始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變異。
    某個角落裏,一個“童子”的念誦節奏慢了半拍;另一處,一個“童子”的音調拐了個詭異的彎。
    這點滴的改變,如墨入水,迅速擴散。
    漸漸地,那宏大的誦經聲變得扭曲、荒腔走板,最終,竟悄然匯成了一句反複吟唱的詭異童謠:
    “神像肚子裏……藏著偷糖賊……”
    與此同時,一直靜坐在穀口的盲童,緩緩舉起了手中的竹杖。
    “篤。”
    他用竹杖不輕不重地敲擊在身前的石階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脆響。
    聲音不大,卻仿佛敲在了所有人的心跳節點上。
    “篤、篤、篤……”
    他每九下為一組,不疾不徐,每一次敲擊的間隔、力道都分毫不差。
    這看似隨意的舉動,卻是一種古老的音律巫術,其獨特的頻率,正精準地幹擾著那尊“真言金像”與天地靈氣之間的共鳴。
    當第七十二次敲擊落下時,異變陡生!
    懸於半空的金像猛地一震,其威嚴怒睜的右眼眼角,忽然毫無征兆地裂開了一道纖細的縫隙。
    一滴暗紅色的、如同樹脂般的液體,從裂縫中緩緩滲出,宛如神明流下了一滴血淚。
    就是現在!
    虞清晝縱身躍上忘川穀最高的那塊石碑頂端,她仰頭,將自己最後一滴心頭精血噴向了那顆由熒光蟲組成的“偽神之眼”。
    嗡——!
    那團巨大的光球驟然爆開,化作億萬個璀璨的光點。
    它們沒有四散,反而像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匯成一股光的洪流,以悍不畏死的姿態,決然撲向那尊裂開縫隙的真言金像!
    光點如擁有生命的活物,瘋狂地從那道裂縫鑽入金像內部。
    它們在其中飛速遊走、重組,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構築起一個微型卻又複雜到極致的符陣。
    而構成這個符陣的“語言”,既非道紋,也非佛咒,竟是當年薑璃尚在人世、進行直播時,那滿屏滾動的、混亂而鮮活的彈幕文字!
    【666】【前方高能】【AWSL】【UP主今天又騙我們眼淚】……
    這些被舊世界視為糟粕與垃圾的無意義符號,此刻卻化作了最鋒利的尖刀,以一套前所未有的逆向侵蝕程序,瘋狂瓦解著金像內部那由“真言”構築的核心法則!
    “不——!”
    金像發出一聲不似金鐵、反倒像某種生物臨死前的淒厲哀鳴。
    伴隨著“哢嚓”一聲巨響,它左肩的位置竟崩落下一大塊金色的外殼!
    金殼脫落處,露出的並非預想中的金色佛身,而是一團團、一簇簇蠕動不休的黑色絲線!
    那赫然是被強行囚禁在金像之內、作為其核心驅動能源的——亂碼幼苗的根係!
    戰火與佛光交織的混亂中,玄那半透明的身影在虞清晝身側一閃而過,留下了最後一句急促的警示:“他們察覺了!要啟動格式化協議!”
    話音未落,金像內部的黑色絲線猛然爆發出刺目的白光,一股毀滅一切的淨化氣息開始醞釀。
    “點火!”虞清晝厲聲喝道。
    山穀之內,早已準備好的守護者們立刻將三百份偽造的、手抄的《天魔懺悔錄》投入早已備好的火堆之中。
    烈焰衝天而起,火光將整片夜空映照得一片猩紅。
    就在火光達到最盛的那一刻,忘川穀內,所有曾背誦、抄錄過這部荒誕偽經的守護者,仿佛收到了某種無聲的號令,同時張開嘴,用盡全身力氣,齊聲呐喊出那句他們早已爛熟於心的、最核心的“教義”:
    “薑璃吞下九千顆謊言,才換來你們今天的一句假話!”
    聲浪如狂潮,匯聚成一股肉眼可見的、混雜著無盡信念與荒誕意誌的颶風,咆哮著衝出穀口,狠狠吹向那座搖搖欲墜的“實相大陣”。
    那些作為陣眼、早已因經文扭曲而心神恍惚的童男童女,在這股完全不講道理的聲浪衝擊下,再也無法維持陣型,紛紛慘叫著抱頭倒地。
    數千個陣眼一亂,整個大陣瞬間土崩瓦解,轟然潰散!
    硝煙散盡,滿地狼藉。
    盲童默默地走入那片廢墟之中,從一堆破碎的金像殘骸裏,拾起了那塊從佛肩上脫落的金殼碎片。
    他將碎片放入口中,像品嚐糖果一樣,用稚嫩的牙齒細細地咀嚼著。
    那清脆的碎裂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良久,他張開嘴,吐出了一顆晶瑩剔透、宛如琥珀的糖核。
    糖核的表麵,不知何時,已然浮現出一行微小到極致的刻痕——
    “神怕被人記住真實的模樣。”
    虞清晝走上前,接過那枚尚帶著餘溫的糖核。
    她抬手,毫不猶豫地將這顆凝聚了“真言”殘骸與“謊言”真諦的結晶,用力按入自己頸側那枚劇烈跳動、布滿裂紋的金屬結節之中。
    裂縫,被完美地填補了。
    刹那間,無數破碎的畫麵在她眼前如走馬燈般閃過:香火鼎盛的廟宇裏,廟祝偷偷將下下簽換成了上上簽;瘟疫肆虐的村莊,一個老婦人聲稱夢見山神指點了草藥,其實那隻是她祖傳的土方;篝火旁,說書人將一個普通的逃兵,添油加醋地塑造成了孤身闖敵營的蓋世英雄……
    謊言,無處不在。
    它們渺小、脆弱,卻又無孔不入,是凡人對抗冰冷現實的最後武器。
    虞清晝忽然笑了,那是在這場漫長的戰鬥中,她第一次露出如此輕鬆的笑容。
    “原來,”她輕聲說,“我們早就在編造自己的神了。”
    她抬起頭,望向遠處連綿的群山。
    在最遠的那座山巔之上,夜色與晨曦的交界處,一座小小的廟宇輪廓,正在緩緩地從虛無中升起。
    它的屋頂有些歪斜,門前沒有石獅,門楣上那塊本該書寫名號的牌匾,更是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