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誰還信那套蓋章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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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胸口那道猙獰的舊傷上,剛剛被骨針刺入的創口,仍在固執地、一滴一滴地往外滲著殷紅的血。
    血珠並未滴落,而是在觸及肌膚的瞬間,化作一絲絲極細的微光,沿著她蒼白的皮膚逆流而上,鑽入七竅,最終匯聚於她的左眼。
    刹那間,她眼中的世界徹底顛覆。
    不再是靈氣流轉的二進製軌跡,也不是物質構成的冰冷世界。
    取而代之的,是億萬條奔騰不息、交錯縱橫的情感頻率線。
    風中每一粒塵埃的飄動,都帶著斷續明滅的光。
    絕望是沉鬱的黑,牽掛是熾熱的紅,愧疚是幽深的藍,而希望,則是比星辰還要微弱、卻堅韌如蛛絲的金色。
    這片由情感構成的洶湧海洋中,最粗壯、最刺眼的一條紅色頻率線,正是從火刑柱下那少年的胸腔延伸而出。
    它沒有消散在空氣裏,而是筆直地穿透焦土與灰燼,深深紮入地下,與那三百具被“真實”處決的屍骨緊密相連。
    那條線的震顫節奏,竟與不遠處盲童赤足的腳尖,在地上無意識劃動時的頻率,完全同步。
    虞清晝在這一刻豁然明悟。
    那些被“絕對真實”殺死的人,並非死於謊言,也不是死於他們說了什麽,而是死於一個不容許犯錯、不容許有偏差的冷酷秩序!
    盲童不是在悼念,他是在用最原始的節拍,為這些被強行靜音的靈魂,重新校準心跳。
    她不再猶豫,指尖如刀,從自己胸前撕下最後一片薄如蟬翼、刻滿遺言刺青的皮屑。
    那上麵,承載著一個垂死之人最後的囈語:“讓我騙騙自己,下輩子……能生在一戶好人家。”
    她將這片皮屑與心口滲出的鮮血混合,在那片被火焰炙烤過的焦土上,迅速畫下一個繁複而扭曲的陣法。
    “反溯聽證陣”。
    此陣不召亡魂,不引天雷,它唯一的功用,便是以自身為祭品,為那些曾被巨大秩序壓抑、抹殺的“微小真實”提供一個發聲的縫隙。
    當最後一筆血紋閉合,整個誠鄉的廢墟,都發出了近乎耳語的微微震顫。
    灰燼之下,一隻瘦骨嶙峋的孩童小手,緩緩地、卻無比真實地從土裏探了出來。
    它不是鬼影,沒有絲毫陰氣,肌膚甚至還帶著一絲活人的溫度。
    虞清晝認得這隻手。
    十年前,誠鄉還沒建起碑林,一個生來便無法說話的啞女,因用手語比劃出“爹娘夜裏睡著時會偷偷地哭”,被視為不祥,被活埋在了祠堂的奠基石下。
    因為實錄記載,她的父母是鎮上最懂得感恩的模範夫妻,從不知憂愁。
    啞女的手沒有攻擊性,隻是安靜地伸到虞清晝麵前,將一枚用糖紙折成的、皺巴巴的千紙鳥,輕輕塞進了她的掌心。
    隨即,那隻手便如融化的雪,無聲無息地沉回了土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虞清晝指尖顫抖地展開那隻紙鳥,糖紙內裏,用早已被蹭得模糊的炭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個字:“她說過,甜的。”
    是誰說過?
    是那個夜裏會偷偷哭的母親,在給她這顆唯一的糖時,對她說的嗎?
    這句微不足道的、充滿母愛偏袒的“謊言”,竟是這個啞女被活埋十年,唯一想讓世界聽見的聲音。
    另一邊,盲童不知何時已坐上了被燒得隻剩一截殘基的火刑柱上。
    他手中沒有了拐杖,兩隻手懸在空中,正以指尖模仿著一種古老的動作——搓洗、搗碎、過濾、壓平……那是製作最原始的洗衣紙漿的動作。
    他做得一絲不苟,仿佛手中真的有一團濕潤的紙漿。
    每完成九次劃動,便有一縷遊絲般的無形聲波從他指尖擴散開來,如同一台心跳監測儀在平靜的湖麵投下的漣漪。
    虞清晝立刻察覺,這並非召喚,而是校準!
    她在悖論烙印中見過這個頻率,這是薑璃最原始、最不設防的認知頻率!
    盲童在用這種頻率,強行喚醒沉睡在誠鄉每個人集體記憶深處的共情反射機製。
    她取下手臂上最後一枚記錄著符術的晶紋殘片,貼在耳側。
    刹那間,無數被壓抑的低語湧入腦海。
    她清晰地聽見,十裏之外一間茅屋裏,一個老嫗正抱著自己的孫兒,用幾不可聞的聲音悄聲說:“囡囡,奶奶年輕時撒過一次彌天大謊……但那次,是為了你好啊……”
    就在這時,一道剛剛愈合的地縫之上,空氣微微扭曲,由風與餘燼,再次勾勒出玄那模糊的輪廓。
    他的聲音斷斷續續,如同信號不良的收音機:“警告:你…點燃了火……卻未規定……誰能添柴。”
    “那就讓柴自己長出來。”虞清晝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答道。
    她從袖中一個不起眼的暗袋裏,倒出幾粒早已碾成粉末的“野謊丸”殘渣。
    這是她從立法者殘骸中尋到的禁物,能讓死物產生“渴望被敘述”的特性。
    她走到盲童身邊,將殘渣混入他“想象中”的那團洗衣紙漿,又沾染了他一滴唾液,製成了一種半透明的、散發著青草氣息的膠質。
    她拿著這些膠質,走遍了誠鄉的廢墟,將它仔細地塗抹在每一塊倒塌碎裂的“實錄碑”的斷麵上。
    做完這一切,她便靜靜地在廢墟中央坐下,等待著。
    一天,兩天,三天。
    第三日的黃昏,異變陡生!
    那些塗抹了膠質的碑石斷裂縫隙中,竟真的生出了一根根米粒大小的、粉紅色的肉芽。
    它們在晚風中微微顫動,如同無數新生的、柔軟的聲帶組織!
    緊接著,它們開始自行低語。
    起初是毫無意義的雜音,但很快,一些破碎的、不成句的詞語開始出現。
    “如果……”
    “我也想……”
    “……被相信一次。”
    這些曾經象征著絕對、冰冷、唯一的石碑,在被摧毀後,竟開始用一種近乎本能的欲望,訴說著對“不確定性”的渴望。
    虞清晝站起身,命幾個從狂熱中清醒過來的鎮民,掘開誠鄉祠堂的地窖。
    地窖裏,沒有金銀,隻有數百冊碼放整齊的《懺悔實錄》。
    上麵用工整的小楷,密密麻麻地記錄著十年來,鎮民們互相揭發的、所謂“絕對真相”的罪證。
    她沒有焚毀這些記錄。
    她讓人將這些書頁一頁頁撕下,浸入用磷火灰燼和雨水調製的墨汁中,再讓那些剛剛從麻木中找回一絲情感的孩子們,用這些紙,抄寫一些新編的童謠。
    於是,一種詭異的歌聲開始在誠鄉的廢墟上空飄蕩:
    “爸爸說他從不累/可他夜裏偷偷捶後背。”
    “媽媽說我沒有用/可她藏起我的破布熊。”
    “他說他恨我入骨/卻在我墳前……種了棵樹。”
    這撕裂而天真的歌聲所到之處,虞清晝左眼中那些原本僵直的、代表謊言與虛構的“謊語光流”,竟開始緩緩彎曲、纏繞,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學會了呼吸。
    她立於村口,看見一個曾因揭發親父偷糧而獲得“誠實者”稱號的老漢,正蹲在一個倒塌的牆角,用一塊木炭,在石頭上顫抖著寫下一行字:
    “我說他偷了糧……其實……是我拿的。”
    寫完,老漢嚎啕大哭。
    與此同時,盲童獨自走入了祠堂的最深處。
    他從一堆廢紙中,捧起最後一冊尚未被銷毀的《實錄總綱》——那是整個“絕對真實”體係的邏輯核心。
    他麵無表情地將那本厚厚的冊子,一頁一頁地撕下,放入口中,如同咀嚼最堅韌的牛皮般,緩緩咀嚼起來。
    良久,他張開嘴,吐出了一顆指甲蓋大小、漆黑如墨的圓珠。
    圓珠落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徑直滾入地縫,消失不見。
    片刻之後,整片誠鄉大地,都傳來了一陣極細微的、如同心跳般的震動。
    所有正在低語的碑石肉芽,在同一瞬間停頓。
    一秒鍾的死寂後,它們齊齊說出了一句從未被教過、也從未在任何童謠中出現過的話:
    “……下次,換我編。”
    虞清晝猛然回頭,在她左眼的視野中,那條原本隻連接著少年與三百具屍骨的紅色情感線,不知何時已悄然蔓延、分叉、交織成一張覆蓋了整個小鎮的巨大網絡。
    每一個節點,都連接著一個剛剛學會說“我想”的靈魂。
    “是誰在說?”她低聲問。
    風穿過街巷,穿過廢墟,無人應答。
    唯有一片由謊語光凝聚而成、宛如新芽的嫩綠色光葉,打著旋兒,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她的肩頭。
    她抬起頭,目光越過這片重獲新生的廢墟,望向了更遙遠、更廣闊的天地。
    在那片被舊秩序籠罩的廣袤大地上,她仿佛……感知到了一個全新的、截然不同的“故事”,正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悄然萌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