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0章 最後一個說實話的人該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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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風中帶著刀子般的鋒利,刮過“誠鄉”每一寸土地。
這座拔地而起的小鎮,與其說是一處居所,不如說是一座巨大的祭壇。
鎮中心,數百座冰冷光滑的黑色石碑拔地而起,直指陰沉的天穹,這便是“實錄碑林”。
它們宣稱要回歸純粹的真實,將世間一切言行記錄在案,永世不改。
碑上沒有功德,沒有讚歌,隻有一行行用利器鑿出的、冷酷到令人骨髓發寒的“絕對事實”。
“父不愛子,唯血脈之續。”
“愛皆利己,乃欲望之飾。”
“善終無報,為弱者之幻。”
鎮民們被一種詭異的狂熱所攫取,每日晨昏,他們放棄勞作,集體跪拜在碑林前,仿佛在朝聖一種名為“絕望”的新神。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醒”與“忠誠”,他們爭相揭露彼此最不堪的隱私,甚至將自己內心最陰暗的角落剖開,展示給所有人看。
“我生你,就是為了老了有口飯吃,有人收屍!”一個母親指著自己瑟瑟發抖的女兒,向著石碑高聲懺悔,臉上竟帶著一種扭曲的榮耀。
整個誠鄉,都沉浸在這種以殘忍為真誠、以麻木為勇氣的病態氛圍裏。
而今天,這場狂熱的祭典將達到頂峰。
廣場中央,高高的火刑柱已經搭好,幹燥的木柴堆積如山,隻等一個火星,便能燃起衝天烈焰。
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被死死地綁在柱子上,他單薄的衣衫在寒風中獵獵作響,臉上卻不見恐懼,隻有一種近乎天真的固執。
他的罪名,是說了最後一句“謊話”。
在昨日的朝拜中,他當眾反駁了“父不愛子”的碑文,一遍遍地重複著:“不對……我爹抱我的時候,手是暖的。”
這句話,成了點燃全鎮怒火的異端邪說。
他們要燒死這最後一個“不肯麵對現實”的人,用他的骨灰,為“實錄碑林”再添一道絕對的真理。
火把即將點燃,空氣中彌漫著鬆油和一種甜到發膩的木柴氣味。
就在這時,火堆邊緣的空氣微微扭曲,一道幾乎看不見的殘影一閃而逝,隻在虞清晝的視野中,留下了一行金色的亂碼。
【他們把絕望當成清醒,把麻木當作勇氣。】是玄。
虞清晝蹲在廣場角落最深的一條暗巷裏,陰影將她的身形完美吞噬。
她看著那高台上的少年,眼神冰冷如霜。
她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臂內側輕輕一抹,幾片薄如蟬翼、帶著繁複血色紋路的皮屑被她剝離下來。
這是她施展“血契剝離術”後,與她神魂相連的最後殘餘。
她將這些皮屑撚碎,混入一小團早已備好的、濕潤的洗衣紙漿中,口中念念有詞。
那團紙漿在她掌心迅速變化,水分被蒸幹,最終化為一張幾乎透明的符紙,上麵沒有任何字跡,卻仿佛承載著萬千虛影。
“偽憶符”。
她身形一晃,如鬼魅般穿過人群的縫隙,瞬間出現在火刑柱的陰影下。
無人察覺她的到來。
她抬手,將那張薄符輕輕貼在少年裸露的心口。
“我不是給你真相,”她的聲音低若蚊蚋,卻清晰地傳入少年耳中,“是給你,說錯的權利。”
符紙觸及皮膚的刹那,便如雪花般融化,滲入血肉。
少年的身體猛地一顫,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眸中,瞬間湧現出無數重疊交錯的畫麵——
大雪封山的冬夜,父親將他整個裹在懷裏,用體溫為他取暖;饑荒的年歲,父親從枕頭下掏出藏了三天的半個黑饃,硬塞進他嘴裏;他高燒不退時,父親背著他連夜跑了三十裏山路,跪在藥鋪門口苦苦哀求……
這些都是他為了讓自己活得不那麽痛苦,主動遺忘、主動否認的,“不合邏輯的溫柔”。
就在此時,一個瘦小的身影走入了喧鬧的廣場。
盲童。
他無視周圍的狂熱,徑直走到一座石碑前,默默拾起一塊因人群擁擠而崩落的碑石碎片。
他將那塊堅硬的、帶著冰冷“真理”的石頭放入口中,像咀嚼一塊糖一樣,麵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那令人牙酸的碎裂聲被人群的呐喊完美掩蓋。
良久,他張開嘴,吐出了一根細如毫毛的骨針。
針尖在微光下閃爍,上麵竟刻著一行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小字:“真實不該有標準答案。”
虞清晝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邊,接過那根骨針。
她沒有絲毫猶豫,當著盲童的麵,用那尖銳的針尖,在自己左眼的眼皮上,自眼角至眼尾,輕輕劃下了一道血痕。
鮮血湧出的刹那,她左眼所見的世界轟然劇變!
靈氣的二進製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億萬條奔騰不息、交錯縱橫的情感頻率線。
紅色的是牽掛,藍色的是愧疚,金色的是微弱的希望,黑色的是刻骨的絕望。
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由情感構成的洶湧海洋。
而其中最粗壯、最熾熱的一條紅色頻率線,正從火刑柱上那少年的心髒處延伸而出,穿透層層疊疊的木柴,深深紮入火刑柱底部的土地之下。
在那裏,連接著三百具早已冰冷的骸骨——那些都是曾因“不夠誠實”而被處決的異端。
“點火!”行刑官高聲怒吼。
火把高高舉起,即將落下。
就在這一刻,虞清晝動了。
她如一道白色的閃電,躍上高台,穩穩落在少年身前。
“撕拉——”一聲,她猛地撕開胸前的衣袍,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膚。
那上麵,沒有一絲光潔,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布滿了無數用血刻下的遺言刺青!
那是她在悖論烙印中,承載的眾生之苦!
在全場驚愕的注視下,她以那根骨針蘸取自己眼角的鮮血,在空中揮灑書寫,血字如龍蛇飛舞,帶著一股不容置喙的霸道力量。
她寫下了那條唯一的反命題:“允許有人相信,溫暖是真實的。”
血字未落,地動山搖!
火刑柱下的土地猛然拱起,三百具被深埋的屍骨竟齊齊睜開了空洞的眼眶,喉間發出金石摩擦般的低鳴,匯成一股撼天動地的聲浪:
“我們不是被燒死的!是被‘必須誠實’殺死的!”
聲浪如同實質的鐵錘,狠狠砸在“實錄碑林”之上!
“哢嚓、哢嚓……”無數石碑應聲而裂,碑麵層層剝落,露出的內裏,竟不是堅實的石頭,而是一卷卷被焚燒過、又被強行塞進去的焦黑紙頁——那是當年被視為禁忌謊言,早已被付之一炬的《天魔懺悔錄》殘頁!
原來所謂的“絕對真相”,不過是另一場精心篩選、用心險惡的謊言!
虞清晝隨手抓起一卷被震飛的《實錄碑文》,指尖燃起一簇蒼白的火焰,將其點燃,投入腳下的木柴堆。
火焰轟然騰起,映照著她蒼白的臉。
她環視著台下那些驚恐、迷茫、不知所措的臉龐,用盡全身力氣,發出了最後的命令:“現在,給我編一個不可能的童話——要有會哭的劍,吃噩夢的貓,和一個……永不拆穿謊言的母親!”
起初是死一般的寂靜。
直到盲童蹲下,用手中的拐杖,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輕輕劃出了第一個不成調的音節。
接著,人群中,一個孩子顫抖著、用極小的聲音說:“我奶奶說……月亮是一塊融化的奶酪……”
話音未落,那熊熊燃燒的火焰猛地一漲,火光之中,竟真的幻化出一輪乳白色的巨大月影,它緩緩轉動著,滴落下一絲絲帶著甜香的霧氣,溫柔地灑在每個人的臉上。
焰心之中,玄的身影最後一瞬浮現,最終徹底化為一道盤旋的金色符鏈,纏繞著火柱旋轉三周,轟然消散於天際。
最後一串驗證碼如雪花般飄落:
【新規則已活化。觀測……終止。】
虞清晝看著那消散的光芒,緩緩跪倒在地。
她撿起那根骨針,看了一眼自己胸口那道尚未愈合的舊傷,猛地將其狠狠插入!
劇痛貫穿全身,她卻仰天長嘯,發動了她的終焉符術,向著這個剛剛獲得自由的世界,宣布了最後的“偽證”:
“我,虞清晝,一生所說……皆為偽證!”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全身的精血仿佛被瞬間抽幹,逆流而上,化作一道刺破天穹的謊語光柱!
而在那光芒的最頂端,竟緩緩睜開了一隻眼睛——那隻眼睛巨大、悲憫而又淡漠,與當年薑璃識海崩塌時出現的那隻,一模一樣。
它靜靜地注視著這片滿目瘡痍的人間,片刻之後,仿佛露出了一絲微笑,然後緩緩閉合。
光柱消散。
風過之處,誠鄉那數百座象征著絕對真實的“實錄碑”轟然化為齏粉,如一場盛大的灰燼之雨,紛紛揚揚灑向大地。
一切都結束了。
盲童默默拾起一片落在肩頭的灰燼,放入口中。
這一次,他沒有吐出任何東西,隻是靜靜地咀嚼著,然後走到虞清晝身邊,輕輕拍了拍身旁空無一人的位置,仿佛在等著誰回來,一起吃一顆永遠不會到來的糖。
喧囂散盡,火焰熄滅,誠鄉的廢墟中央,隻剩下虞清晝一人跪在那裏。
她低著頭,銀發如瀑布般垂落,遮住了她的臉。
在她胸口那道猙獰的舊傷上,剛剛被骨針刺入的創口,仍在固執地、一滴一滴地往外滲著殷紅的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