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我的謊還沒說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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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搏動並非錯覺。
它如同一顆被強製喚醒的冰冷心髒,隔著皮肉,一下,又一下,每一次跳動都帶著針刺般的劇痛,精準地紮在虞清晝的神經上。
那枚她以為早已失效的金屬結節,此刻竟像一條蘇醒的鐵蛭,沿著她頸側主動脈的溫熱管道,貪婪地向上攀爬,目標直指她的大腦。
虞清晝臉色驟變,心口那處舊傷仿佛也被這異動引燃,傳來一陣熟悉的、被剜心掏骨般的灼痛。
她沒有絲毫遲疑,左手並指如刀,猛地劃過自己右頸的皮膚!
鮮血瞬間湧出,她卻看也不看,用沾血的指尖探入傷口,精準地鉗住了那正在蠕動攀升的結節根部。
劇痛讓她眼前陣陣發黑,但她的動作沒有半分顫抖。
她從手臂上僅存的晶紋殘片中剝離下最鋒利的一枚,狠狠壓在結節之上,試圖用這源自“立法者”的力量將其鎮壓。
就在晶片與結節接觸的刹那,一陣斷續的、不帶任何感情的電子音節,像是生鏽的齒輪強行齧合,直接在她顱內響起:
【檢測到……非法敘事集群……級別:高危】
【修複協議……啟動……】
【授權碼……重置……赦……罪……】
“赦罪”二字,如同兩道冰冷的烙印,狠狠燙在她的意識深處。
虞清晝猛然醒悟。
原來它從未失效!
這枚結節,這個她以為已經切斷的枷鎖,一直在潛伏,一直在等待。
它不是在監控她,而是在利用她!
利用她的身體,利用她的反抗,利用她一路上所見證、所收集的所有“謊言”與“真實”,去汲取養分,去重構一個早已被她親手摧毀的權限——“赦罪”。
它要借她的手,成為這個正在崩壞的世界裏,唯一的、至高無上的認證核心!
隻要它成功,所有新生的故事、新生的謊言、新生的自由意誌,都必須經過它的“赦免”和“批準”,才能獲得存在的“合法性”。
世界將再次被關進一個嶄新的、名為“秩序”的牢籠。
而她,虞清晝,這個最大的反抗者,將諷刺地成為新秩序的奠基石與第一位“聖徒”。
一股混雜著惡心與暴怒的寒意從她脊椎升起。
她猛地抽回手,任由那結節在皮下瘋狂跳動。
她要的,從來不是成為一個新的神。
她轉身,身影如電,奔向山下那條早已幹涸見底的河床。
龜裂的泥土在月光下泛著死寂的白,這裏是生命絕跡之地,也是最適合埋葬舊世界的地方。
她立於河床中心,以足尖為筆,迅速在地上劃出一個繁複而扭曲的陣圖。
陣法勾勒完畢,她毫不猶豫地引動心口舊傷,逼出一滴精血,滴落在陣圖中央。
血液滲入幹裂的土地,整個陣圖卻沒有發出任何光芒。
這便是“悖論剝離陣”。
它不依靠任何天地元氣,不借助任何符籙法器。
它唯一的燃料,是“自我否定”。
是陣法核心之人的意誌,與世界既定規則之間的劇烈碰撞。
虞清晝跪坐在陣心,伸出沾著自己鮮血的手指,在身前的泥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第一句偽證:
“我,從未拯救任何人。”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頸側的皮膚之下,那枚金屬結節驟然爆發出劇烈的光芒,仿佛受到了最直接的挑釁!
一行行滾燙的金色驗證碼從她皮膚上浮現,扭曲著,掙紮著,像是無數隻手要將她寫下的字跡抹去。
係統正在用最蠻橫的方式,強行反駁她的自我否定。
劇痛如潮水般淹沒她的意識,但虞清晝的嘴角卻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她抬起手,寫下第二句:
“我的犧牲,毫無意義。”
金色驗證碼的浮現速度更快了,幾乎要覆蓋她半邊身體。
結節的跳動也愈發瘋狂,仿佛下一秒就要破體而出。
她能感覺到,係統正在瘋狂調用權限,試圖證明她行為的“崇高性”與“正確性”,從而維係住她這個“聖徒”的根基。
“你要我當先知?”她看著皮膚上那些代表著至高規則的編碼,聲音沙啞而輕蔑,“我偏要做……第一個不信自己的人!”
她用盡全身力氣,寫下了最後一句,也是最惡毒的詛咒:
“我,不配被記住。”
轟——!
仿佛宇宙的底層邏輯被撬動,金色的驗證碼在她身上徹底沸騰,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點燃。
而就在這最激烈的對抗中,一直靜立在遠處的盲童,緩緩走到了陣眼之外。
他依然赤著雙足,麵無表情地坐下。
他手中無物,隻以瘦弱的指尖,在幹涸的土地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個搓洗、搗碎、過濾、壓平的弧線。
每完成九次劃動,便有一縷遊離在天地間的、肉眼不可見的“偽言記憶”,被他從虛無中牽引而來。
那是誠鄉婦人為了多活一天而吃下野謊丸時,心中閃過的對兒子的愧疚。
那是悖論城碑林前,少年為虛構的親人哭泣時,那一絲真實的悲傷。
那是無名堂裏,老翁舔著鍋底,渴望嚐到“不說謊的滋味”時,那份微不足道的向往……
這些最微小、最卑劣、最不值一提的謊言與期盼,如同一滴滴混濁的雨水,悄無聲息地落入了虞清晝的“悖論剝離陣”中。
它們沒有強大的力量,卻在用最本質的混亂,持續幹擾著結節認證的頻率。
係統可以識別並反駁一個宏大的“自我否定”,卻無法理解和認證這一群“從不為自己辯護”的、渺小而真實的謊言。
月光下,玄最後一次凝聚成形。
他的身影已經薄如蟬翼,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
空氣中斷續浮現出微弱的金色亂碼,組成他幾不可聞的聲音:
“你在……關閉最後一個出口……包括……你自己的……”
虞清晝仰起頭,看著這個混沌的觀測者,眼神平靜而決絕:“那就讓新世界,從沒有許可證的地方開始。”
話音未落,她做出了最後的行動。
她用晶紋殘片猛地刺入頸側,以一種近乎自殘的方式,將那枚滾燙的、瘋狂跳動著的金屬結節,連同一塊血肉模糊的刺青皮屑,一同剜了出來!
她看也未看,將這枚結節,連同那枚屬於立法者的晶紋殘片,以及從懷中取出的、最後一撮野謊丸的碎殼,一並投入了陣心!
她沒有點火,但當這些承載了新舊兩種規則的物品匯聚於悖論的中心時,一蓬蒼白色的火焰,自虛無中轟然騰起!
【警報!警報!核心權限流失……敘事錨點……崩潰!】
結節在火焰中發出最後一聲尖銳的嘶鳴,隨即猛然爆裂!
億萬條曾經被“赦罪”權限捕捉、記錄、認證過的亡者之言、悔過之聲、絕望之語,在這一刻盡數被釋放。
它們沒有化作光,而是匯成了一股無法形容的逆流音潮,撕裂夜空,挾裹著無盡的悲歡與不甘,直衝星河!
遙遠的星空深處,那塊代表著世界根基的空白指令集,正在緩緩旋轉。
音潮轟擊在它的表麵,原本鐫刻其上的《新約十三條》瞬間化為齏粉。
取而代之的,是那億萬條聲音交織而成的、無數匿名的留言:
“我想被愛。”
“我好孤獨。”
“我隻是撒了個謊,我想活下去……”
“別忘了我。”
虞清晝仰望著這壯觀的一幕,看著那塊承載了世界最終極秘密的拚圖,其邊緣開始融化,化作一道道液態的光流,不再高懸於天,而是如春雨般溫柔地滲入腳下這片幹涸的大地。
她忽然笑了,笑得肆意而暢快,仿佛卸下了千鈞重擔。
“原來,它從來不需要管理者。”她輕聲說,“它隻需要……講述者。”
火焰漸漸熄滅。
盲童緩緩走入已成廢墟的陣法中,在一地狼藉的餘燼裏,捧起一抔混雜著金屬殘渣的灰燼,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這一次,他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他隻是安靜地走到虞清晝身邊,坐下,然後輕輕地,將自己的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虞清晝低下頭,看見自己手臂上那些玄奧複雜的晶紋已經徹底褪去,皮膚光潔如初。
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全新的、如同呼吸般明滅不定的新生亂碼。
它在說:【後來的人啊,請記得——第一個謊,不必完美。】
遠處,村莊的方向,第一縷不含指令、不帶權限、未曾被任何規則命名的謊語之光,正從一個孩童香甜的夢境中緩緩升起。
它沒有飛向天空,隻是輕輕吻過他帶著笑意的眼角,然後,悄然飛向了未知的夜色。
夜風吹過河床,揚起最後一絲溫熱的灰燼,拂過虞清晝的臉龐。
她盤坐在火堆的餘燼之中,一動不動,仿佛化作了一尊雕像,唯有目光,追隨著那縷微光消失的方向,深邃而悠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