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6章 你的謊別想當祖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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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金石摩擦般的死寂囈語,仿佛一道無形的命令,順著新生夢網的脈絡刺入虞清晝的感知。
    它所指的方向,正是群山深處。
    她肩頭那片新生的謊語光片微光一閃,化作無形,人已消失在夢澤的渡口。
    當她再次停步時,已身處一座建在峭壁之上的古寨。
    寨門前,一塊三丈高的青黑色石碑拔地而起,其上以古拙的刀法刻著四個大字——言禁碑。
    碑文森然,宣稱“三代以內,不得更改祖訓”,違者,魂貶石下,永世為基。
    風過山坳,帶來孩童們琅琅的背誦聲。
    “吾族始祖,諱號‘斬山’,手撕妖蟒三百,血流成河,築我族基業!”
    “先妣烈女,拒嫁凡人,自於宗祠,魂歸先祖,血脈高潔!”
    聲音稚嫩,卻帶著一種被千錘百煉的、不容置疑的堅定。
    虞清晝循聲望去,隻見一群總角孩童在一名老者的監督下,正對著一本厚重的《先祖實錄》搖頭晃腦。
    那書冊的封皮,是用某種獸皮製成,泛著陳舊的油光。
    虞清晝的目光沒有溫度,她繞過人群,走到那言禁碑前。
    指尖輕輕觸碰在冰冷的石麵上,一瞬間,比夢澤圖譜更為僵硬、更為古老的謊言數據流,如鋼針般紮入她的腦海。
    沒有什麽“斬山”始祖,隻有一個名為阿犬的逃奴,在百年前的饑荒中逃竄至此,為了一塊黑麵包,用石頭砸死了同樣饑餓的鄰村人。
    為了掩蓋罪行,也為了在這片蠻荒之地立足,他編造了“斬殺食人惡妖”的謊言,為自己贏得了最初的敬畏。
    更沒有什麽“烈女先妣”,隻有一個被山匪擄走後僥幸逃回的女子,為證清白,也為保住家族僅有的幾畝薄田不被覬覦,被迫在宗祠前立下毒誓,最終鬱鬱而終。
    謊言,一代代地被美化、神化,最終刻入石碑,鑄成血脈的枷鎖。
    如今,它成了不可動搖的真理,任何質疑的聲音,都會被斥為“忘本”、“不孝”,輕則鞭笞,重則驅逐出宗祠,成為無根的孤魂。
    “原來,這就是‘言即罪,罪即石’。”虞清晝收回手,眼底的寒意足以凍結山風。
    當夜,她召集了數名曾在“墓誌銘運動”中為她刻碑的老匠人。
    這些人曾在她的引導下,親手為無數被遺忘的死者刻下他們真實的、哪怕是卑微的人生。
    他們是謊言的見證者,也是新敘事的創造者。
    “每人寫一句,一句你們家譜裏永遠不敢記下,卻真實發生過的‘偽祖訓’。”虞清晝的聲音在寂靜的破廟裏回響,“寫下它,就意味著你願意為這句謊言的‘真’承擔後果。”
    老匠人們沒有猶豫。
    他們拿起筆,在一張張粗糙的紙條上,寫下被家族刻意掩埋的瘡疤。
    “我家太爺,不是病故,是偷官銀被活活打死的。”
    “太奶奶根本沒守寡,她私奔了三次,最後一次再沒回來。”
    “我爹說我是親生的,可我娘臨死前告訴我,我是在河邊撿的。”
    一張張寫滿羞恥與痛苦的紙條被揉成團,堆在虞清晝麵前。
    盲童不知何時已出現在她身側,懷中抱著一個空空的糖甕。
    虞清晝將這些紙團投入甕中,盲童低頭,一滴由無數謊語光流凝成的、粘稠的糖漿滴入其中。
    糖漿迅速包裹住紙團,將其化作一顆顆外表渾圓、內裏卻藏著一個家族隱秘的“逆種丸”。
    “傳下去。”虞清晝的命令簡單而冷酷,“吃一顆,就能說出你家不敢寫的家史。”
    盲童抱著糖甕,如一個沉默的影子,再次行走在陌生的街巷。
    他一言不發,每到一戶人家的門前,便悄無聲息地放下一顆糖丸,然後轉身離去,仿佛一個散播禁忌的瘟神。
    寨子裏的人們發現了這些來路不明的糖丸。
    有人好奇,猶豫再三後吞了下去。
    下一刻,他衝進屋裏,對著父親的牌位嚎啕大哭:“爹!你當年打我,根本不是因為我不孝,是你去鎮上賭坊輸光了家裏的錢!”壓抑了二十年的秘密,一朝脫口,如釋重負。
    有人則如臨大敵,撿起糖丸狠狠砸在地上,踩得粉碎,口中怒斥:“妖言惑眾!敗壞門風!”可夜裏,他卻翻來覆去,腦中全是那句“說出你家不敢寫的家史”。
    更多的人,則將糖丸珍藏起來,藏在枕下,揣在懷裏。
    夜深人靜時,他們會取出糖丸,在指尖反複摩挲,感受著那層光滑糖衣下,仿佛能傳出心跳的紙團。
    七日後,古寨的風氣已然大變。
    言禁碑下,那本被奉為圭臬的《先祖實錄》被人偷偷撕掉了幾頁。
    孩童們的背誦聲,也開始變得猶疑和錯亂。
    更詭異的是,寨中各處,牆壁上、梁柱背後、甚至灶台的內壁,開始悄然浮現一行行匿名的留言,字跡或潦草,或娟秀,或稚嫩。
    “爺爺說他年輕時殺過人,是條好漢/可我聽鄰村老人說,他其實是被人追殺,躲進山裏一輩子沒敢出去。”
    “族譜記載,曾祖奶奶守節一生,立了貞潔牌坊/但我翻到她的舊信,她是為了保住那三十畝田產,才沒改嫁。”
    這些雜亂無序、相互矛盾的話語,像一張無形的巨網,將整個古寨籠罩。
    它們不追求被證實,也不尋求被認可,卻因為那份心照不宣的真實,引發了前所未有的共鳴。
    一張由血緣構築的反諷之網,正在悄然取代那張由謊言編織的榮耀大旗。
    虞清晝如入無人之境,潛入了戒備森嚴的宗祠地窖。
    她要找的,不是發黴的族譜,而是這套謊言體係的動力核心。
    地窖深處,她果然發現了一排深埋於地下的青銅管道,管道表麵刻滿了細密的符文,正微微搏動著,散發著與言禁碑同源的氣息。
    管道的盡頭,連接著一塊人頭大小、仍在運轉的黑色晶核——舊時代“正音司”的殘核。
    原來如此。
    這個宗族早已與監察使的殘識達成了秘密協議,他們以“維護祖訓的絕對純潔性”為代價,換取了在這片土地上苟延殘喘、免遭清算的資格。
    他們看守的不是祖先的榮耀,而是一座用血緣構築的監獄。
    “用謊言換取苟活,再用苟活神化謊言。”虞清晝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
    她不再遲疑,抬起手臂,露出那道新生的、閃爍著悖論光紋的亂碼烙印。
    她並指如刀,竟將那塊皮膚連同其下的血肉一同剜下,在鮮血淋漓中,精準地將其嵌入青銅管道與晶核的接口處!
    “悖論烙印·血脈逆流術——啟!”
    以自身為媒介,以悖論為鑰匙!
    三百座墓誌銘的悲歡,七十二具偽麵皮的記憶,九堆記憶火堆中燃燒的無數人生殘響,在這一刻化作奔騰的數據洪流,被她強行灌入正音司的殘核,再逆流注入宗祠供奉的所有族譜玉簡之中!
    當夜,異變陡生!
    宗祠正堂,那數百冊被小心供奉的族譜玉簡,突然毫無征兆地“流汗”了。
    一滴滴暗紅色的液體從玉簡表麵滲出,如同鮮血。
    緊接著,玉簡上那些用金粉寫就的文字,開始自行扭曲、蠕動、重組!
    “始祖斬山,手撕妖蟒三百……”一行字跡瞬間融化,重組成一行觸目驚心的新字:“始祖原名阿犬,生於奴籍,為食殺人,謊言立族。”
    “先妣烈女,拒嫁凡人……”另一行字也隨之改變:“先妣趙氏,遭辱歸家,為保田產,含恨終生。”
    “啊——!”負責守夜的長老發出驚恐的尖叫。
    聞訊而來的族中長老們個個麵如死灰,驚怒交加之下,他們瘋狂地抱起玉簡,將其投入熊熊燃燒的火盆。
    “燒了它!燒了這妖物!”
    然而,火焰卻無法焚毀真相。
    烈焰之中,那些扭曲的字跡沒有消失,反而升騰起來,在空中幻化出無數張重疊、模糊的麵孔。
    那些麵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仿佛在無聲地呐喊。
    就在所有人都被這詭異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時,一個稚嫩、飄忽的聲音,仿佛從火焰中,又仿佛從每個人的心底響起:
    “我不是你們的祖先。”
    “我隻是……餓了。”
    那是始祖阿犬,為了一塊麵包而殺人時,心底最原始的呐喊。
    刹那間,仿佛一道無形的閘門被衝開,所有族人腦海中都閃現出自己家族最私密、最不堪的謊言——抱養的子嗣被記作親生,侵占的族產被偽造成繼承,甚至還有為了爭奪繼承權而暗中下毒的弑親慘劇……
    “不!!”
    他們抱頭痛哭,有人狀若瘋癲地衝向祠堂,將那些象征榮耀的牌位砸得粉碎;有人雙膝跪地,朝著火焰中無聲的麵孔懺悔自己的罪孽;更多的人,則是在極致的衝擊後陷入了死寂,他們沉默地轉身,一步步離開這座已經淪為廢墟的精神家園。
    虞清晝站在寨子的高處,冷眼看著這一切。
    她看到,那些曾被言禁碑牢牢吸附的謊語光流,此刻正從破碎的牌位、焚毀的玉簡中升起,卻不再匯聚成堅硬的幕牆,而是如漫天螢火,自由地四散飛去。
    廢墟之中,盲童緩緩走入。
    他彎下腰,拾起一塊沾滿了“逆種丸”糖漿的牌位碎片,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仿佛在品嚐世間最甘美的食物。
    良久,他吐出一顆全新的糖丸。
    那糖丸通體透明,純淨無瑕,內中沒有星河流轉,亦無光暈閃爍,唯有一粒極小的、幾乎看不見的氣泡,隨著他的呼吸,在糖丸中心輕輕浮動。
    虞清晝走下高處,接過那顆糖丸,將它輕輕放在了山門旁一塊未經雕琢的空白石碑上。
    一陣夜風掠過,碑麵竟漸漸浮現出一行模糊的字跡。
    “你說它是假的——它才真的活了。”
    她轉身欲走,夜風卷著紙灰與焦木的氣味掠過肩頭。
    也就在這時,她頸後一處早已愈合的舊傷,忽然傳來一絲微弱的灼熱。
    那絲搏動,熟悉而又遙遠,正隨著她心髒的跳動而愈發清晰——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曆經漫長的沉寂後,正隔著無盡時空,試圖重新連接上她,卻又因為某種深刻的恐懼,遲遲不敢冒認出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