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你家祖墳冒的不是青煙是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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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絲搏動自她頸後早已愈合的舊傷處傳來,熟悉而遙遠,仿佛沉睡在血脈最深處的古老回音。
它隨著她的心跳愈發清晰,卻又因某種根深蒂固的恐懼,遲遲不敢冒認出自己的名字。
這股震顫並未止於頸間,而是如一道無形的電流,迅速沿著經絡蔓延至她冰冷的指尖。
自那盲童吐出最後一顆通體透明的糖丸後,虞清晝每在這片淪為廢墟的古寨中踏出一步,她光潔的皮下便會浮現出一段轉瞬即逝的陌生記憶。
那是一幅幅百年壓抑之念匯成的狂潮:有人跪在茫茫雪地裏,將泛黃的族譜一頁頁投入火盆,淚水與灰燼一同凍結在臉上;有桀驁的少年深夜潛入祠堂,將父親的靈牌砸成粉末,拌進狗食盆裏,眼中是病態的快意;更有一名瘋瘋癲癲的女子,在戒備森嚴的祖墳前,解開衣衫,高聲唱著市井間最汙穢的淫詞浪語,用極致的羞辱,對抗著那份強加於身的貞潔。
這些並非幻覺。
這是被“血脈逆流術”強行撬開的家族鐵幕下,被釋放出的、積壓了數代人的怨憎與不甘。
它們如今正化作無形的數據流,順著山穀的地脈肆意遊走,如饑餓的野犬,瘋狂尋找著能夠共鳴的宿主。
虞清晝緩緩抬起左臂,手臂上那道新生的亂碼烙印此刻正微微發燙。
她注意到,烙印的邊緣,不知何時開始浮現出無數細密的血色紋路,糾結纏繞,其形狀竟酷似一幅被攔腰斬斷的家譜枝幹。
她沒有絲毫猶豫,從懷中取出一枚璿璣閣特製的晶紋殘片,鋒利的邊緣在月光下泛著冷芒。
她伸出舌尖,用殘片毫不留情地一劃,殷紅的血珠瞬間沁出。
緊接著,她含著血,猛地噴向自己掌心,再用這沾滿鮮血與唾液的手掌,重重覆蓋在手臂那片躁動不安的亂碼烙印之上!
嗡——!
刹那間,虞清晝左眼所見的世界轟然驟變!
原本空無一人的山穀廢墟,此刻竟浮現出成百上千個半透明的人影。
他們從孩童到老者,形態各異,卻無一例外地背負著一副由玉簡串成的沉重枷鎖。
那玉簡上,密密麻麻刻滿了被奉為圭臬的虛假祖訓,壓得他們直不起腰,嘴巴一張一合,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唯有一雙雙眼睛,盛滿了跨越百年的哀求與絕望,死死地盯著她。
她終於徹底明白了。
此地,並非是誕生了虛假的祖訓。
而是“真實”本身,從一開始,就從未被允許存在過。
所謂代代相傳的宗法,所謂不可動搖的血脈榮耀,不過是一副傳承了百年的、精巧的沉默刑具。
祠堂的斷柱旁,盲童安靜地蹲著。
他手中空無一物,隻用那隻赤裸的右腳足尖,在沾滿灰燼的地麵上,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一個搓洗紙漿般的輕柔弧線。
每當他的足尖劃動九次,便有一縷微不可察的黑煙從地底深處鑽出,如擁有生命的細蛇,迅速纏繞在他的腳踝上,盤旋三圈後,又無聲地消散於空氣之中。
虞清晝凝神細察,眼底寒光一閃。
她認得那黑煙,那是“正音司殘核”在被她的悖論烙印重創後,依然在徒勞地試圖重組指令的信號流。
它還想修補這個謊言的係統,還想將那些哀求的靈魂重新塞回枷鎖裏去。
“嗬。”她發出一聲冰冷的嗤笑,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山風為之凝滯,“他們怕的,從來不是子孫叛祖。他們怕的,是再也沒人願意替祖先背負謊言。”
“來人!”她語調陡然拔高,命令如刀鋒般銳利,“掘開寨後的‘先賢塚’!”
匠人們雖心有餘悸,卻無人敢違抗她的命令。
在她的監督下,一座座所謂的“先賢”墳墓被掘開,三百具嚴格按照輩分排列的棺槨,被一一抬出,暴露在慘淡的月光之下。
虞清晝沒有下令焚燒,更沒有下令銷毀。
她反而讓那些曾為她刻下墓誌銘的老匠人,仿照先前的格式,在每一具陳舊腐朽的棺蓋上,刻下一句句觸目驚心的“反寫遺言”。
“我騙了全村人,我從未忠君,隻是為了保命。”
“我強占了兄弟的三十畝良田,對外宣稱是天意垂青。”
“我毒死了我的發妻,隻為迎娶那個能給我帶來權勢的富家女。”
當最後一句遺言刻完,虞清晝親自點燃了七堆用磷粉混合獸骨製成的磷火。
幽綠色的火焰衝天而起,映得每個人的臉都如同鬼魅。
她抓起地上那本《先祖實錄》的殘頁,以及祭祀時用的儺麵碎片,一把丟入火中。
一場盛大的“偽葬儀式”,就此開始。
它不祭奠亡者,不告慰英靈。
它所悼念的,是那些被迫活成一個謊言的、一代又一代的生者。
火焰熊熊燃燒,幽綠的光影在廢墟間瘋狂舞動。
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在火光的最邊緣悄然浮現,輪廓由飛舞的餘燼勾勒而成,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是玄。
它的聲音仿佛直接在虞清晝的意識中響起,帶著非人的空洞與平靜:【你在為亡者平反……但他們更想聽活著的人說:‘我不像你’。】
虞清晝緩緩仰頭,火光映在她毫無波瀾的瞳孔中。
她沒有回答,而是徑直走到最古老、最龐大的一具棺槨前,那是所謂“始祖斬山”的棺木。
她再次舉起那枚晶紋殘片,這一次,是割向自己的手腕!
鮮血湧出,她任由血珠滴滴答答,沿著指縫,精準地落入棺槨蓋板的縫隙之中。
當第一滴血滲入的瞬間,異變陡生!
“哢……哢嚓……”
棺中那具早已化為枯骨的屍骸,竟在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聲中,猛地坐了起來!
它空洞的眼眶對著天空,喉間擠出鏽蝕般嘶啞的、不似人聲的字句:
“別……學我……裝英雄……”
話音未落,那具強撐起來的骸骨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力量,轟然坍塌,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徹底化為一捧灰燼。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
緊接著,那三百具棺槨,如同被引爆的火藥桶,接二連三地猛烈爆裂開來!
沒有血肉橫飛,沒有屍骨四濺。
從破碎的棺木中飛出的,是億萬隻微小的熒光甲蟲!
它們匯成一股巨大的、明亮的洪流,在古寨上空盤旋、匯聚,形成一道壯觀的逆旋星軌,最終,在漆黑的夜幕上,拚出了一行短暫存在、卻烙印在每個人靈魂深處的巨大文字:
【輪到你們編家史了。】
字跡消散,蟲群也化作漫天光點,飄向遠方。
廢墟中央,盲童緩緩走入那片死寂的火場。
他彎下腰,捧起一抔混雜著骨灰、糖漿與焦土的泥土,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
這一次,他沒有吐出任何東西。
良久,他走到虞清晝麵前,伸出那隻沾滿灰土的手,輕輕地按在了她頸後那處傳來搏動的舊傷之上。
虞清晝身體猛然一震。
那一刻,她皮下那股躁動不休的神秘搏動,竟與盲童掌心的頻率達成了完美的同步。
一種被她遺忘、或者說被強行剝離的認知模式,仿佛正在從沉睡中蘇醒。
遠處的山巔之上,夜風中,一個七八歲的孩童正拿著一塊黑色的炭筆,在一塊幹淨的岩壁上,歪歪扭扭地塗畫著。
“我家祖宗是個膽小鬼,”他一邊畫一邊小聲念叨,“但是他給我留了飯。”
一陣風掠過,天地間,第一縷不含敬畏、不含崇拜、隻屬於個體的“謊語之光”,悄然凝聚,落在了那孩童稚嫩的眉梢之上。
虞清晝收回目光,轉身離開了這片獲得新生的廢墟。
她沿著地脈中那些記憶洪流指引的方向,一路向西,穿過荒野與戈壁。
數日後,她行至乾元王朝的邊境。
一座孤零零的荒鎮出現在地平線上,鎮口黃沙彌漫,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還未進鎮,她便看到鎮中央的石坪上,一群衣衫襤褸的少年被粗重的鐵鏈鎖在一根根風化的石柱上。
他們個個眼神麻木,胸前都掛著一塊木牌,上麵用黑漆寫著字。
風沙卷過,吹起了其中一名少年胸前的木牌,露出了上麵的字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