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2章 你的真話太燙,那就讓它燒出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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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座名為“明鑒”的邊境雄城,便是那極致酷刑的具象化身。
    虞清晝甫一踏入城門,便感到一種無所遁形的審視。
    城中沒有瞭望塔,沒有巡邏隊,取而代之的,是成千上萬麵高懸於街巷屋簷之下的巨大銅鏡。
    它們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從各個角度映照著城中每一個人的身影,陽光在其上流轉,織成一張無形的光網,將整座城市籠罩其中。
    城中百姓行走時,總會下意識地避開自己的倒影,眼神裏混合著敬畏與疲憊。
    在城中心的廣場上,一座巨大的石台高築,台上之人並非說書先生,而是每日輪值的“懺悔者”。
    他們必須當眾對著一麵鐫刻著“真我”二字的巨鏡,大聲說出自己前一日所說的每一句謊言,哪怕隻是善意的敷衍或無心的誇大。
    “我昨日對妻子說她做的飯菜是天下第一的美味,這是謊言,其實我覺得有些鹹了。”一個中年男人麵紅耳赤地喊道。
    “我告訴孩子,如果他再哭,就會被山裏的妖怪抓走。這是謊言,世上根本沒有妖怪。”一個年輕母親聲音發顫。
    台下眾人神情麻木地聽著,仿佛早已習慣。
    城主府的衛兵在人群中穿梭,手中捧著一本厚厚的《懺悔錄》,將這些供述一一記錄在案。
    虞清晝目光冰冷,她看到一名懺悔者因緊張而遺漏了一句謊言,立刻被衛兵揪了出來,剝去外衣,在他的背上烙下一個淡淡的“影”字。
    他將被逐出城外,淪為沒有身份、不被鏡光照耀的“影奴”,在荒原上自生自滅。
    城主府的公告欄上,張貼著城主親筆書寫的律令:“唯有徹底的坦白,方可淨化血脈中的虛偽,回歸人之初的純粹。謊言是毒,真誠是藥。”
    虞清晝潛入檔案室,那本厚重的《懺悔錄》比她想象的更加觸目驚心。
    這不僅僅是一本謊言記錄,更是一套嚴密的新型審查機製。
    凡是有人的“謊言”內容涉及到對明鑒城體製的質疑,例如“我騙鄰居說城主是英明的,其實我覺得他的律法太過嚴苛”,此人便會被立刻標記為“妄言者”。
    他的名字旁會畫上一個紅圈,其子孫三代,都將被列入重點觀察的黑名單,永無出頭之日。
    更讓她感到徹骨寒意的,是城中心那座日夜不停、吞吐著白色蒸汽的“真言熔爐”。
    所有被記錄在《懺悔錄》上的謊言,都會被衛兵謄抄在特製的紙上,投入熔爐之中。
    熔爐並非焚燒,而是在煉化。
    那些代表著虛構、想象與偏離事實的“謊言”,竟被煉成一種灰白色的、沙礫般的藥物——澄心砂。
    城主府每日都會將澄心砂混入全城的飲用水源,強迫所有民眾服用。
    據說,此藥能使人神思清明,逐漸喪失編造故事、進行複雜欺騙的能力。
    虞清晝站在熔爐的陰影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諷:“他們把誠實做成牢飯,喂給所有想逃的人吃。”
    是夜,月光被銅鏡反射,將明鑒城照得亮如白晝。
    虞清晝悄然立於一處僻靜角落,從袖中取出最後一小片薑璃遺留的紙漿。
    這片紙漿曾包裹過那枚破碎的直播鏡,在無數個日夜裏,貪婪地吸收了來自另一個世界萬千觀眾投射而出的、最龐雜的欲望與最瑰麗的虛構。
    她並指如刀,在心口劃開一道淺痕,殷紅的心頭血滴落,浸潤了那片幹枯的紙漿。
    隨即,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琉璃瓶,裏麵裝著幾滴盲童在緘音穀井邊流下的、混著夢謊丸殘渣的淚滴。
    血與淚交融,那片紙漿迅速溶解,化作一灘散發著奇異香氣的、半透明的“夢釉”。
    她身形如鬼魅,潛入巨大熔爐的底部,這裏是排煙管道的匯集之處。
    她將夢釉仔細而均勻地塗滿了所有管道的內壁,整個過程悄無聲息,隻留下一層在黑暗中幾乎看不見的、濕潤的光澤。
    做完這一切,她便消失在夜色中。
    三日後,澄心砂的藥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逆轉。
    第一個發現異常的,是一個負責打掃街道的雜役。
    他喝下混有澄心砂的水後,並沒有像往常一樣感到頭腦清醒、言語質樸,反而眼神迷離,喃喃自語道:“我昨晚……夢見自己是天帝失散多年的第九子,我的坐騎是一頭會噴火的麒麟。”
    這句荒誕不經的話,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很快,整個明鑒城都瘋了。
    服下藥水的民眾,不再“看清真相”,反而開始不受控製地在腦海中編織出最離奇、最絢爛的夢境。
    “別碰我!我是鳳凰轉世,馬上就要涅槃了!”一個平日裏最木訥的鐵匠,突然張開雙臂,模仿鳥類振翅的動作。
    “你們看,天上的月亮其實是一塊巨大的奶酪,是我曾祖父放上去的!”一個學究指著天空,一臉嚴肅地向周圍人科普。
    這些夢話荒誕、混亂,毫無邏輯,卻像一股被壓抑了太久的洪水,衝垮了人們臉上那層堅硬的、名為“誠實”的麵具。
    他們的眼神裏,第一次出現了名為“神采”的東西。
    與此同時,在城外的荒原上,那個始終沉默的盲童,正抱著一個裝滿糖果的瓦罐,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土地。
    他每走一刻鍾,便會停下來,從罐中取出一顆晶瑩剔透的“野謊丸”,輕輕放在地上。
    此丸無色無味,看似與普通糖果無異。
    它沒有毒性,也沒有任何直接的效用,唯一的作用,便是在每一個靠近它的人心中,種下一顆微弱卻堅韌的種子——“我,也可以不一樣”。
    七日之內,這顆種子在明鑒城中悄然發芽。
    城裏的孩童們,開始偷偷在作業本的背麵塗鴉。
    那些稚嫩的筆觸下,不再是工整的字句,而是一個個光怪陸離的世界:“我是東海龍王流落在外的私生子”“我家養的小黑狗,其實是天上的哮天犬,它每天晚上都會偷偷寫詩”。
    而大人們,則在每個被夢境充斥的夜晚,悄悄更改著自己被“真實”釘死的過往。
    “那天商隊遇襲,我沒有丟下貨物逃跑,我殺了三個劫匪。”“麵對上司的訓斥,我其實當麵反駁了他。”
    這些在“真實”體係中毫無價值的“無效敘事”,如無形的菌絲,在地底深處瘋狂蔓延,一點一點地,腐蝕著“真言體係”那看似牢不可破的根基。
    時機已到。
    虞清晝召集了數十名曾飽受緘音之苦、從緘音穀逃離出來的幸存者。
    她在城郊的一片廢墟上,親手建立了“謊言花園”。
    這座花園裏不種一花一草,隻豎起數千根歪歪斜斜的木牌。
    虞清晝分發給每個人筆墨,讓他們在木牌上寫下任何想說的話,唯一的規則是:必須是“謊言”。
    起初,這些被沉默折磨了半生的人們遲疑著,恐懼著。
    他們已經忘了該如何組織一句不基於“事實”的語言。
    直到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農,顫抖著拿起筆,在一塊木牌上,用盡全身力氣寫下了一行字:“我說我種了一輩子糧,其實,我隻想畫畫。”
    他寫完的瞬間,所有人都呆住了。
    就在那一刻,一朵微弱卻潔白的光暈,從老農的頭頂緩緩升起,凝聚成一朵虛幻的花。
    那是第一朵謊語光花,純淨如雪,不帶一絲雜質。
    它綻放的,是一個被壓抑了一生的,最真實的願望。
    人群騷動起來,越來越多人拿起筆。
    “我活到了三百歲。”
    “我曾用自己的眼淚煮過一碗麵條。”
    “我相信昨天從未發生過。”
    虞清晝為花園定下園規:不準考證真假,不準追問動機,不準尋求統一的解釋。
    任何人都可以添加新的句子,也可以隨意塗抹、更改舊的語言。
    一個由無數飄散的金色驗證碼與熒光蟲群構成的身影,緩緩在花園中央凝聚。
    玄的輪廓在微風中搖曳,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柔和:“你在允許虛假……但真正的自由,是不必在真與假之間做出選擇。”
    虞清晝點了點頭,走到園心一口幹涸的古井旁。
    她割開手腕,殷紅的鮮血滴入井底的裂縫。
    血跡滲入幹涸的土壤,竟催生出一片片會發光的奇異藻類。
    它們隨風搖曳,光影變幻間,映照出的,是每個人心中最不願承認的“假”,與最不敢相信的“真”。
    她輕聲對著井,也對著所有人說:“以後,誰還能說你是誰?”
    盲童默默地走入花園的最深處。
    他捧起那塊被塗改了十幾次,墨跡早已模糊不清的木牌,麵無表情地放入口中,咯吱咯吱地咀嚼起來。
    良久,他吐出一顆溫潤如玉的圓珠。
    圓珠落地,竟瞬間生根發芽,長成一株通體透明的奇樹。
    它的枝葉如琉璃般清澈,卻又在時刻不停地變幻著形狀,仿佛一棵樹中,容納了千萬種截然不同的人生。
    虞清晝伸出指尖,輕輕觸摸樹幹。
    一行細小的銘文,在她的指尖下浮現:“從此以後,每個謊言都是通往真實的岔路。”
    她仰起頭,天空中,那原本因“緘音穀”而生的、僵直的謊語光流,此刻已徹底解體,化作漫天絢爛的星雨,靜靜灑落人間。
    遠處,一名從明鑒城中跑出來的盲眼少女,正笨拙地教她那剛學會說話的弟弟折紙鳥。
    她笑著說:“等你把紙鳥折得能飛起來,就可以隨便編個理由告訴天上的神仙,讓它帶我們去任何地方。”
    虞清晝立於“謊言花園”的中央,凝視著那口催生出光藻的古井。
    井中光影流轉,映照著無數種可能,宛如一個新世界的雛形。
    一切似乎都在走向她所期望的方向,那是一種掙脫了絕對真實與絕對虛假束縛的、混沌而自由的未來。
    但就在下一瞬,井中所有發光的藻類,竟毫無征兆地同時黯淡下去,仿佛在瑟縮躲避著一個從絕對深處,正緩緩升起的未知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