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3章 謊話成真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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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並非實體,而是一種意誌的凝聚,是根植於這座城市血脈深處的“絕對真實”所產生的本能抗拒。
    這股意誌如同深海中的巨獸,察覺到海麵的波瀾,正從萬丈深淵中緩緩蘇醒,試圖將一切異動拖回冰冷死寂的秩序裏。
    虞清晝靜立井邊,眸光比井水更深。
    她看到那些光藻在瑟縮的間隙,又會因花園中某個新生的、發自肺腑的“謊言”而倔強地閃爍一下。
    每當有人在木牌上寫下違背常理卻又無比真誠的願望,例如“我能與飛鳥對話”,井中的光藻便會釋放出一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微光。
    這微光並不消散,而是如蒲公英的種子,悄無聲息地滲入地脈,沿著明鑒城地底盤根錯節的靈氣脈絡,開始進行一種微妙至極的扭曲。
    它不改變靈氣的總量,隻改變其流向與性質,就像在一張嚴謹的建築圖紙上,隨手添上幾筆荒誕不經的塗鴉。
    起初,這種改變微不足道,但隨著“謊言花園”中的木牌越來越多,匯聚的“謊言”越來越磅礴,質變悄然降臨。
    城東一戶人家,一個長期服用澄心砂、早已喪失所有幻想能力的婦人,在夜半的夢囈中,模糊地嘟囔了一句:“我家那條老黑狗……它昨晚在院子裏寫詩……”
    這本是因藥力逆轉而產生的荒誕夢境,她自己醒來後便忘得一幹二淨。
    然而,當她清晨推開院門,準備打掃時,卻愣在了原地。
    院中那塊被踩踏得光滑的青石板上,竟真的浮現出幾行歪歪斜斜的字跡,像是用某種尖銳之物刻上去的:“月涼如水,骨頭無味,想念隔壁,小白的美。”
    婦人嚇得跌坐在地,那鬼畫符般的筆鋒,她死也忘不了——竟與她那早逝多年的書生丈夫,有七分相似!
    類似的回響,如瘟疫般在明鑒城中蔓延開來。
    有人夢見屋頂長出了蘑菇,次日醒來便發現房梁上真掛著幾朵色彩斑斕的菌類;有人夢見自己的影子會跳舞,白天行走時,便驚恐地發現自己的影子在牆上做出各種滑稽的扭動。
    虞清晝站在高處,俯瞰著這座陷入認知混亂的城市,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她低聲自語,像是在對那口古井,又像是在對整個世界宣告:“不是夢成了真,是‘真’,開始怕夢了。”
    城主府內,明鑒城主摔碎了他最心愛的一方玉硯,勃然大怒。
    那張因常年保持絕對坦誠而顯得格外僵硬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名為“驚惶”的情緒。
    “封鎖城門!一隻蒼蠅也不許飛出去!”他咆哮著下令,“全城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個散播‘夢釉’的妖人找出來!”
    他親自登上城中心的觀星台,啟動了那套由三萬六千麵銅鏡組成的“天鑒法陣”。
    他要將所有銅鏡的功率調至極頻,用最純粹的“真理之光”灼燒全城
    鏡光如潮,掃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然而,當那足以洞穿人心的光芒映照在城郊那片不起眼的“謊言花園”時,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所有指向花園的鏡麵,畫麵竟劇烈地扭曲、撕裂!
    木牌上的文字在鏡中瘋狂變幻,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
    花園裏明明隻有一塊寫著“我從未背叛過誰”的木牌,但在一個執法者的鏡中,它清晰地顯示著“我親手殺過三個告密者”;而在另一個監察官眼中,同一塊木牌上的字卻變成了“我愛上了我的仇敵”。
    “叛徒!你果然有問題!”
    “胡說!鏡子裏顯示你才是那個心懷不軌的人!”
    負責監控法陣的監察官們瞬間亂作一團,彼此指控,甚至拔刀相向。
    明鑒城引以為傲的、建立在絕對真實之上的監察體係,在這一刻,首次從內部出現了崩塌的裂痕。
    虞清晝藏身於遠處建築的陰影中,冷眼旁觀這場鬧劇,發出一聲輕蔑的嗤笑:“你們習慣了用鏡子審判世界,卻忘了——最深的謊言,是相信自己永遠清醒。”
    一團由金色驗證碼和熒光蟲群構成的虛影,在古井上方悄然凝聚。
    玄的輪廓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不穩定,無數代碼如雨滴般從他身上滴落,在井口匯聚成一句斷續的箴言:
    【認知…即為錨定……若錨…可移……則海……亦非海。】
    虞清d晝心頭一震,豁然開朗。
    她終於明白了薑璃留下的這份遺產,其真正的用法。
    她毫不猶豫地從懷中取出那枚破碎的直播鏡殘片,快步走到井邊,將其小心翼翼地嵌入了古井邊緣的一道裂縫中。
    這枚碎片,曾是連接兩個世界的窗口,承載過另一個世界萬千觀眾投射而來的、最龐雜的欲望與最瑰麗的虛構執念。
    此刻,它成為了一個完美的“集體信念共振器”。
    當花園中,一個孩子寫下“我相信風是有味道的”時,鏡片微不可查地一顫,一股無形的信念波動瞬間擴散開去。
    三日後,明鑒城中所有五歲以下的孩童,竟在一夜之間集體夢遊。
    他們走到街上,用石子、用泥巴,甚至用自己的手指,在牆壁上、地麵上塗滿了各種匪夷所思的圖畫與語句——“太陽是藍色的”“石頭裏住著唱歌的小人”“我家的貓會飛”。
    他們醒來後,對此深信不疑,甚至能繪聲繪色地向驚恐的大人們描述“藍色太陽下的青草聞起來是甜的”。
    他們的信念如此純粹,如此堅定,以至於城中的成年人抬頭看天時,竟會產生一瞬間的恍惚,仿佛那金色的太陽邊緣,真的泛起了一絲詭異的藍色。
    與此同時,那個沉默的盲童走進了城郊一座早已廢棄的學堂。
    這裏曾是無數“妄言者”被揪出的地方,充滿了壓抑與絕望的氣息。
    他走到布滿灰塵的講台下,將懷中最後一顆“野謊丸”鄭重地埋入了地板的縫隙裏。
    是夜,一位曾因說“曆史並非由勝利者書寫”而被貶為影奴、驅逐出城的老儒生,循著一股莫名的衝動,潛回了這片他最羞辱的故地。
    他顫抖著拿起半截粉筆,在早已斑駁的黑板上,用盡畢生力氣,寫下了四個字:“我不是懦夫。”
    字跡落下的刹那,整座學堂的地基,驟然泛起一層柔和的微光!
    磚石開始自行移動、重組,牆壁上的裂痕被一種奇異的物質填滿,屋頂原本塌陷的大洞處,竟憑空長出無數水晶般的藤蔓,它們彼此纏繞、交織,最終構成了一隻栩栩如生、展翅欲飛的白色仙鶴。
    老儒生怔怔地看著眼前神跡般的變化,渾濁的雙眼流下兩行熱淚,隨即爆發出壓抑了數十年的、癲狂而喜悅的大笑。
    這笑聲,是衝破“真實”囚籠的第一聲號角。
    消息不脛而走,越來越多被放逐的影奴趁著夜色歸來。
    他們在城市的各個廢墟中,留下屬於自己的隻言片語。
    “那天我沒有逃跑”“我守住了我的尊嚴”“我本該成為一名畫家”。
    每一段“自我重寫”都在悄然重塑著周圍的物理空間。
    倒塌的牆壁上開出了石花,幹涸的水溝裏流淌出星光,仿佛這片被“真實”遺棄的土地,也開始相信並接納他們的故事。
    時機已然成熟。
    虞清晝召集了所有從緘音穀逃出的幸存者和新近歸來的影奴們,在“謊言花園”中,宣布啟動一場前所未有的“逆懺儀式”。
    “過去,你們因‘謊言’而懺悔。”她的聲音清冷而堅定,“從今日起,你們要為‘不可能’而加冕!”
    儀式的內容很簡單:每個人都必須公開宣稱一件在現實邏輯中絕不可能發生的事,並為之構建一套屬於自己的、完整的邏輯鏈,然後,當眾將它實現。
    一位曾因偷拿鄰居一個饅頭而烙上“影”字的農婦,第一個站了出來。
    她大聲宣布:“我曾用自己的眼leì水煮麵,養活了全家七口人。”
    在眾人或懷疑或期待的目光中,她當場取來一隻大碗,仰頭讓積攢了半生的淚水滴入碗中。
    隨後,她從花園中那片因謊言而生的發光麥田裏,摘下麥穗,碾成粉末,和入淚水。
    不可思議的是,那碗看似清水的“淚湯”,在加入麥粉後竟真的變成了一團熱氣騰騰的麵糊,蒸出一碗香氣撲鼻的麵條。
    一位斷腿的老兵嘶吼著:“我死過三次!”他躺入眾人為他準備的薄皮棺材,由眾人親手掩埋。
    三日之後,他竟真的自行推開棺蓋,從土裏爬了出來,身上覆滿了象征新生的翠綠苔蘚,那條斷腿也長出了新肉。
    這些在過去被視為瘋癲的行為,此刻卻成了一場盛大的狂歡。
    越來越多的城中百姓被吸引,他們偷偷前來觀摩,甚至開始笨拙地模仿。
    明鑒城的“真言律”在事實麵前,徹底淪為一紙空文。
    人們服下澄心砂後,不再感到思維清明,反而會激發更狂野、更瑰麗的敘事欲望。
    古井之上,玄的身影最後一次浮現,已然稀薄到近乎透明,構成他身體的金色驗證碼如風中殘燭,飄散如灰燼。
    【你……動用了薑璃未完成的‘敘事權柄’……代價是,‘觀測者’……已將此地……標記為……‘異常核心’……】
    話音未落,天空驟然陰沉下來。
    萬裏無雲的蒼穹之上,一抹不祥的青銅色澤在雲層深處若隱若現,仿佛有一張巨大無朋的儺麵,正從另一個維度冷冷地凝視著這片土地。
    虞清晝抬起頭,平靜地望著天際的異象。
    她緩緩伸出手,將嵌在井邊的直播鏡碎片取出,然後在掌心用力一握。
    “哢嚓。”
    碎片被徹底碾為齏粉,她揚手將其盡數撒入井中。
    刹那間,花園中所有的謊語光花,井中所有的光藻,連同那株透明的奇樹,同時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
    這光芒匯聚成一道逆流而上的洪流,如一把刺破蒼穹的利劍,悍然衝天而起,直擊雲層深處那道若隱若現的監察軌跡!
    劇烈的衝擊過後,天地重歸寂靜。
    而地上那株通體透明的奇樹,繁複變幻的枝葉之間,悄然多了一枚世上從未記載過的嶄新銘文:
    “這一次,我們先騙過命運。”
    一切似乎塵埃落定,但虞清晝知道,這隻是開始。
    她抬眼望向天空,那抹青銅色的微光雖然被光柱暫時衝散,卻並未完全消失,如同一隻不死的禿鷲,依舊在明鑒城的上空,固執而沉默地盤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