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2章 新長出來的天,葉子會照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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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無聲,七日如一瞬。
虞清晝就這般在封神台中央枯坐了七日,不眠不休,眼瞳中倒映著那株透明新芽的每一次呼吸。
她很快發現,那些薄如蟬翼的葉片上所映照的萬千世界,並非靜止不變。
清晨,當第一縷熹微晨光穿透薄霧,葉片上便浮現出一座座宏偉的浮空城邦,其間人影綽綽,人人皆能禦風而行,衣袂飄飄宛如謫仙,街道是凝固的雲,交通是和煦的風。
及至正午,烈日當空,人間煙火氣最是鼎盛,葉片上的景象便隨之切換。
浮空城邦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古樸的咒言王朝。
在那裏,言語即是雷法,學子們在學堂裏辯論經義,吐字成真,激蕩出電光火石;市井小販的叫賣聲,能讓瓜果憑空增添一分甜意;帝王金口玉言,頒下敕令,便有天降甘霖,潤澤萬裏焦土。
而當夜幕四合,星月沉寂,葉片又會幽幽地轉為另一番光景。
那是一個幽冥與現世共存的世界,亡魂並非消散,而是化作無形之體,得以在夢中與親人相見,續未了之緣,訴離別之苦。
無數盞寄托思念的河燈,在靜謐的夜河中,化作了接引亡魂歸家的點點星火。
虞清晝取來隨身攜帶的符紙,以指尖靈力為筆,飛速記錄著這些景象的變化規律。
她起初以為這與日夜更替、陰陽流轉有關,但到了第三日,她終於察覺到了更深層的奧秘。
那葉影世界的波動頻率,竟與以封神台為中心,方圓百裏之內所有生靈的心念願力起伏,完全同步。
清晨,人們自睡夢中醒來,精神飽滿,心懷對新一天的憧憬與希冀,渴望掙脫束縛,自由自在,故而有浮空之城。
正午,人們勞作、交流、爭執,言語的力量在人世間達到頂峰,故而有咒言之世。
深夜,萬籟俱寂,白日裏被壓抑的思念、悔恨與愛意如潮水般湧上心頭,故而有幽冥共居之圖。
這株由盲童獻祭生命所化的新樹,它不承天意,不尊法則,它隻聆聽、映照、歸納眾生的心潮。
它是一麵活著的,由億萬生靈共同持有的“共識之鏡”。
就在第七日深夜,一個意外的訪客打破了此地的寧靜。
一名約莫十二三歲的牧童,為尋找走失的羔羊,誤打誤撞闖入了封神台的遺址。
他被那株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光的透明小樹吸引,好奇地湊上前去。
當他看到其中一片葉子上映出的景象時,瞬間瞪大了雙眼,呼吸都停滯了。
葉影之中,一個與他身形相仿的少年,身披獸皮,跨坐在一頭斑斕猛虎的背上,威風凜凜地巡視著連綿山脈。
所過之處,山中萬獸蟄伏,林間百鳥噤聲,山下的村民們更是成片地跪倒在地,對他頂禮膜拜,高呼“山神”。
這正是牧童無數個日夜裏,躺在草坡上最狂野不羈的幻想。
“若……若此景為真……”牧童激動得渾身顫抖,他看著那畫麵,仿佛看見了自己真正的命運。
熱血上湧間,他竟從懷裏摸出一柄割草的小刀,毫不猶豫地在自己掌心劃開一道口子,將滾燙的鮮血用力按在樹下的泥土裏,以最古老而質樸的方式立下血誓:“我願終生守護此地,絕無二心!”
血滴滲入土地的瞬間,異變陡生!
那片映照著“騎虎巡山”的葉片驟然光芒大盛,畫麵瞬間凝固,不再流轉。
一股無形的力量以血滴為中心,向外猛地一擴。
葉片上的幻象,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朝著現實滲透。
次日清晨,當虞清晝照例巡視時,竟在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樹的斷裂處,發現了一團異樣。
老槐樹昨夜無風自折,巨大的斷口處,正蜷縮著一隻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的小虎崽。
它瑟瑟發抖,一雙眼瞳卻亮得驚人,宛如兩顆純粹的金鈴。
虞清晝蹲下身,指尖縈繞著一縷探查的靈符之光,輕輕點在虎崽眉心。
她臉色微變,這虎崽體內沒有妖核,沒有血肉生機,其構成核心,竟是由無數微弱的、閃爍著光的“願念孢子”凝聚而成。
它非妖,非獸,甚至不能算作是生命。
它是一個“信則有之,念則生形”的具象化產物。
“麻煩了。”虞清晝低語。
她立刻返回封神台,調動殘存的陣法之力,在幼樹周圍布下重重結界,嚴令任何人不得靠近。
一個牧童的幻想尚能如此,若是成千上萬人的欲望被引燃,這片剛剛獲得喘息之機的大地,恐怕會瞬間被撕裂成無數個矛盾的現實碎片。
然而,她的禁令終究是晚了一步。
第三日黎明,天色未亮,封神台外便聚集了數十名衣衫襤褸的流民。
他們並非來鬧事,而是自發而來,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敬畏。
他們都說,昨夜在夢中,見到了這株神樹的影子,樹影向他們展示了各自人生的另一種可能。
有人看見自己拜入仙門,練成絕世劍法,一劍斬盡世間所有不公;有人看見自己早已病亡的妻子魂兮歸來,在月下執手相看,淚眼哽咽;還有人看到自己富甲一方,在家鄉建起粥棚,讓所有饑民都能吃上一口飽飯。
他們不求神通,不貪富貴,隻是跪在結界之外,苦苦哀求,隻想親眼再看一次那葉影的真容。
虞清晝立於高台之上,冷冽的目光掃過下方那一張張混雜著期盼、痛苦與渴望的臉。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晨風吹亂了她的鬢發。
最終,她揮手撤去了所有屏障。
“看可以。”她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帶著一種刺骨的冷靜,“但你們要記住——你們看到的不是命,不是誰的恩賜。那是你們自己心裏,最渴望,也最不敢相信的那個念頭。”
人群安靜下來,敬畏地走近,仰望著那株神奇的幼樹,在變幻的光影中尋找著屬於自己的倒影。
就在此時,一片極不起眼的嫩葉背麵,幾不可見的金色驗證碼悄然浮現,拚湊出半句冰冷的警示:
“信念會傳染。一個夢,足以吞噬一個村莊。”
虞清晝心頭猛地一凜。
她當即返回,連夜繪製出一麵複雜的“心境羅盤”。
她取來那口古井中,曾映照過地心巨卵的藻液為引,注入羅盤。
羅盤的指針立刻開始緩緩轉動,精準地測定出封神台周圍人群情緒與願念的流向和強度。
她驚駭地發現,當有數人同時沉浸在相似的幻想中時,對應的葉影便會劇烈震蕩,現實扭曲的進程會驟然加速。
更危險的是,在羅盤的邊緣區域,一些極端負麵的願望——譬如“讓我的仇家永墮地獄,日夜受烈火焚身之苦”——已經在現實中催生出了黑色的、如同黴菌斑般的空間裂隙,散發出不祥的氣息,仿佛要將周圍其他溫和的“可能”盡數吞噬。
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她立刻召集了所有曾參與過“焚願歸源”儀式的舊人,在封神台下,啟動了一場為期三日的“觀心局”。
“從今日起,每人持一麵無光銅鏡,每日早、中、晚三次,映照己心。”虞清晝分發下鏡子,“寫下那一刻,你最渴望實現的一件事,投入玉冊之中。玉冊會暫時封存你們的願望。”
此舉的目的,是強行在“願望產生”與“衝擊現實”之間,製造一個反思的間隙。
首日,便有一名神情悲苦的農婦,顫抖著交上來一張寫著“願欺我奪我田產的族長今夜暴斃”的紙條。
在眾人的詢問下,她才哭著訴說了多年來被族中惡霸欺壓、祖田被強占、狀告無門的痛苦。
經過一夜的輾轉與眾人的開解,第二天,她改寫了紙條上的內容:“我要堂堂正正地,拿回屬於我的東西。”
當這張承載著“正義”而非“複仇”的紙條被無字玉冊吸收後,當晚,百裏之外的族長家中糧倉莫名起火,火勢不大,卻恰好將儲藏在內的所有田契地契燒了個一幹二淨。
失去了憑證,那片土地不得不重歸村中公議。
觀心局初見成效,虞清晝卻絲毫不敢放鬆。
第七日深夜,當她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心境羅盤上逐漸平穩的指針時,整株透明幼樹毫無征兆地劇烈輕顫起來。
所有葉片,無論映照著何種世界,都在這一刻,齊刷刷地轉向了遙遠的東南方。
萬千光影匯聚,共同投射出一幅虞清晝從未見過的、驚心動魄的畫麵:
那正是璿璣閣的主殿,此刻卻殿宇崩塌,梁柱斷折,熊熊烈焰衝天而起。
而在那片火海的中心,閣主謝昭華白衣染血,披頭散發,她手中高舉著一枚丹爐,縱身躍入最熾烈的火焰之中。
隔著遙遠的時空,虞清晝仿佛聽見了她決絕而淒厲的高呼:
“絕情非斷情!”
話音落下的瞬間,虞清晝左臂上那道曾屬於薑璃的噬魂魔紋猛地一燙,針紮般的劇痛直刺神魂,仿佛在與那遙遠的火焰產生著某種致命的呼應。
她猛然抬頭,望向東南方的天際。
那裏本該是深沉的夜幕,此刻,卻有極淡、極淡的紅霞,正無聲無息地暈染開來,如同有人用血,在為這片天空描上淒絕的胭脂。
虞清晝緩緩站起身,收回投向幼樹的目光,遙望著那片不祥的血色,冰冷的指尖微微顫抖。
她低聲喃喃,像是在問那片遙遠的天,又像是在問自己。
“謝昭華……你也在用另一種方式,簽下你的名字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