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你信的故事,就是你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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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之後,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灑向那棵透明奇樹時,那樹頂之上,已不見盲童的身影,隻餘一道淡淡的、幾乎與空氣融為一體的輪廓,靜靜地坐在那裏,仿佛亙古以來便已存在。
那輪廓的心跳聲,已不再是他自己的,而是化作了沉重而規律的鼓點,與深藏於九州地脈之下的搏動完全同步。
每一次跳動,都引得整座封神台隨之輕微震顫,仿佛這片大地擁有了共同的心髒。
虞清晝站在樹下,並未嚐試呼喚,也未曾追問他將去往何方。
她隻是每日清晨,取一碗新汲的井水,靜靜地放置在透明奇樹的根部。
水碗澄澈,映出她冷豔麵容上罕見的寧靜。
這是一種無言的送別,也是對一位同行者最後的尊重。
直到又一個黎明到來,那株貫通天地的透明之樹,毫無征兆地發出一聲清越至極的鳴響,如玉磬被天風敲響。
刹那間,樹幹與枝葉間流轉的無數光影畫麵,驟然一變。
過往,那些畫麵是芸芸眾生已經發生過的悲歡離合,是過去的塵埃。
而此刻,流淌在樹中的,是一幕幕從未發生過的“可能”:
有一名女子,身披星辰織就的甲胄,騎著一頭鱗片如琉璃的巨龍,在九天之上巡遊,高聲宣讀著以日月為印章的律法;有幾個總角孩童,在洪水滔天的村口手拉手唱起歌謠,那歌聲竟化作冰霜,將肆虐的暴雨凍結在半空,化作漫天晶瑩的冰棱;在一片被戰火焚毀的城邦廢墟之上,沒有一磚一瓦,一座嶄新的城池卻拔地而起,它的城牆由千萬人的笑聲構築,它的塔樓是孩童們無憂無慮的夢境。
這些光怪陸離的景象,不再是對過去的複刻,也非對未來的預言。
虞清晝猛然醒悟。
這不是誰的命運,而是所有在分岔路口,未被選擇的道路;是所有被壓抑的、未能實現的念頭;是億萬生靈心中那片名為“如果當初”的荒原,在此刻,借由盲童的獻祭,得到了集體低語的權利。
她緩緩收回目光,從袖中取出了最後一件信物。
那是一根銀線,曾緊緊纏繞在薑璃用以直播的銅鏡之上,如今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澤,黯淡得如同凡鐵。
她走到那口被她用來汲水的古井旁,將銀線輕輕浸入水中。
就在銀線觸碰到水麵的瞬間,井底深處,那些原本隻是偶爾閃爍微光的藻類,像是受到了某種瘋狂的感召,驟然爆發出璀璨的光芒。
億萬光點匯聚成流,竟在漆黑的井下,衝刷出一條筆直通往地心深處的光徑。
沒有絲毫猶豫,虞清晝縱身躍入井中,順著那條光的隧道急速下墜。
風聲在耳邊呼嘯,四周的岩壁飛速掠過,仿佛穿越了千萬年的地層。
不知下沉了多久,或許是萬丈,或許更深,她終於抵達了光徑的盡頭。
這裏是一片廣袤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洞。
無數條比山脈還要粗壯的青銅鎖鏈,從四麵八方的岩層中延伸而出,猙獰地交錯匯集於空洞中央。
而鎖鏈的盡頭,捆綁的並非連接天外的神明,也不是鎮壓地獄的魔王。
那是一顆正在沉睡的巨卵。
它大到無法估量,表麵布滿了蛛網般的深刻裂痕,仿佛隨時都會徹底崩碎。
透過那些裂痕,可以隱約看到,卵的內壁上,密密麻麻地浮現著無數雙緊緊閉合的眼。
虞清晝緩緩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輕輕觸碰在巨卵粗糙的外殼上。
“嗡——”
刹那間,億萬個聲音,不分男女老幼,不分種族時空,匯成一道浩瀚的洪流,直接在她腦海中炸響:
“我們也是實驗體。”
僅僅一瞬,那聲音便如潮水般退去。
虞清晝猛地收回手,臉上非但沒有驚駭,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譏誚。
“原來,你們也怕覺醒。”
她轉身,沿著光徑衝天而起,重返地麵。陽光刺眼,恍如隔世。
她沒有片刻停留,立刻召集了所有曾在無字玉冊上留下過願望的人。
從清河鎮的秀才,到漁村的漁夫,再到那些曾是“九域正統議會”鷹犬的年輕人。
在封神台下,她宣布了這片土地上最後一項集體儀式——“焚願歸源”。
“你們曾許下的願望,塑造了過去這段時日的真實。”虞清晝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現在,取回它。”
人們紛紛上前,從堆積如山的木牌中,找到了自己當初刻下的那一塊。
“若你今日,仍堅信它的意義,便將它帶走,作為你人生故事的一部分。”
“若你心意已改,或已領悟到更深的東西,便將它投入這口古井,讓火焰為你的反思加冕。”
人群中,有人緊緊握住木牌,鄭重地揣入懷中;更多的人,在沉默的思索後,走向古井,將手中的木牌投入其中。
沒有法力催動,井中卻憑空升騰起熊熊烈焰。
那火焰並非凡火,它燃燒的不是木頭,而是願望背後的掙紮、妥協與成長。
一縷縷願念孢子再度從火焰中飛散而出,但這一次,它們攜帶的不再是單一、偏執的願望,而是曆經了現實拷問、自我反思與集體共識之後,淬煉出的“成熟信念”。
所有的孢子,都如百川歸海,盡數被懸浮在半空的無字玉冊所吸收。
玉冊光芒大盛,終於顯現出它完整的內部結構:左半部,是之前那些已經生效的、如水流般不斷演化的法則;而右半部,則是一片深邃的空白,靜待填寫。
就在此刻,玄那由金色驗證碼構成的最後殘影,在玉冊正上方完整地浮現出來。
“初始人格確立。歡迎來到下一個循環。”
話音落下,那行金色的字符便如被風吹散的灰燼,徹底消弭於天地之間,再無一絲回應。
虞清晝緩緩仰頭望天。
隻見萬裏無雲的天際,那厚重到仿佛永恒不變的雲層,竟從中央開始,莊嚴而緩慢地向兩側分開。
雲層背後,並非傳說中金碧輝煌的仙界。
那裏,是一片死寂的、深邃無垠的星空。
星空中,漂浮著無數殘破的青銅巨鏡,它們曾是監視人間的眼睛。
如今,這些鏡子都已碎裂,鏡麵上靜靜地映照出各個時代、各個世界的“謊言花園”、封神台與“謊廟”,如同一座龐大而悲哀的文明化石群。
“你們看,”虞清晝對著身邊的人們,也仿佛對著那片廢墟輕聲道,“連廢墟,都在講故事。”
一陣微風拂過,樹頂那道屬於盲童的輪廓,緩緩起身,一步步從虛空中走下。
他第一次清晰地出現在虞清晝麵前,伸出那隻從未牽過任何人的手。
他的掌心,靜靜躺著一枚晶瑩剔透、仿佛由晨露凝結而成的種子。
那是透明之樹最後一片落葉所化。
盲童的嘴唇微微翕動,用一種幾乎聽不見的氣音,吐出了他此生最後一句話:
“種它的人,不需要名字。”
說完,他的身影便如清晨的第一縷薄霧,在陽光下徹底消散,唯餘一圈無形的漣漪,溫柔地蕩向四方。
虞清晝接過那枚種子,一種奇妙的搏動從掌心傳來,那頻率,竟與她自己的心跳完全同步。
她走到封神台的正中央,在那片曾承載了無數願望的土地上,徒手挖開一個淺坑,將種子輕輕放入。
沒有施展任何法力,也未曾誦念一句咒語。
她隻是靜靜地跪坐在一旁,守候著。
三日後,一株嫩芽破土而出。
它的葉片薄如蟬翼,澄澈透明,每一片葉子上,都映照著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倒影:有的世界裏,人人皆可如鳥兒般飛翔;有的世界裏,語言本身就是最強大的魔法;還有的世界裏,死亡並非終結,隻是換上一件新的衣裳。
虞清晝伸出手指,輕柔地撫摸著那脆弱而堅韌的葉脈,低聲自語:
“這一次,不急著改天換地。”
風拂過,萬千葉片發出細碎的沙沙聲,仿佛在回答她:
我們,已經開始了。
她就那樣跪坐在新芽旁,身影在初升的朝陽下被拉得很長,目光專注而沉靜,仿佛要將這世間最微小也最宏大的開端,盡數刻入眼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