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3章 露珠落地,砸出個沒名字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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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璿璣閣,封神台。
    清冷月華如水,靜靜流淌在那株透明幼樹新生的葉片之上。
    虞清晝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現,她伸出兩根白皙如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仿佛對待一件稀世珍寶,將那顆凝聚著北境少女言靈之力的露珠輕輕拈起。
    露珠入手,竟無絲毫重量,卻又仿佛承載著一個世界的希冀,微涼而鮮活。
    她沒有片刻耽擱,身形一晃,已至封神台基座的核心地帶。
    一座巨大的、由不知名晶石打造的立方體靜靜懸浮於此,這便是璿璣閣的根本——“銘記之核”。
    它記錄著自璿璣閣創立以來,所有被定義、被認可、被執行的法則與律令。
    虞清晝神情肅穆,鬆開手指。
    那顆晶瑩的露珠,如一顆墜落的微縮星辰,緩緩飄向“銘記之核”的正頂端。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沒有毀天滅地的能量爆發。
    就在露珠接觸到晶石表麵的那一刹那,整座巍峨的封神台,竟從基座到頂端的幼樹,都開始發出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烈震顫!
    嗡——!
    “銘記之核”的表麵,無數代表著既定法則的古老符文瘋狂閃爍,明滅不定,仿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
    虞清晝腰間那本由玉冊拓印而成的“立法者名錄”自行飛出,懸浮在她麵前,書頁無風自動,嘩啦啦地翻到了空白的第一頁。
    金色的光芒在紙頁上流淌,筆畫自行凝聚,一行從未出現過的文字,緩緩浮現。
    不是命令,不是律法,更不是天譴。
    那是一句問話。
    “汝名何?”
    ——你,叫什麽名字?
    虞清晝的心髒,在這一刻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緊!
    她瞳孔驟然收縮,死死盯著那三個字。
    自盤古開天,神明立法,聖人傳道,這世間的一切規則,從來都是由上而下,是“賜予”,是“規定”,是“不容置疑”。
    神賜你名,你便以此為名。
    宗門賜你道號,你便以此為號。
    命運賜你劫數,你便以此為命。
    從未有過,規則本身,向一個卑微的個體,發出平等的詢問。
    這不是恩賜,這是在請求一種“認證”!
    她瞬間明白了什麽。
    “來人!”虞清晝的聲音清寒,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立刻召集所有曾成功感應薑璃代碼者,至封神台下,一個不許少!”
    命令傳下,璿璣閣高效運轉。
    一炷香之內,三百七十二名來自九州各地的修士,無論男女老幼,無論修為高低,盡數集結於封神台下。
    他們便是此前,能夠從無盡的法則噪音中,感應到那一絲屬於薑璃的“空白指令”的特殊個體。
    他們神情茫然,不知閣主深夜召集所為何事。
    虞清晝立於高台之上,月光為她披上一層銀紗,冷豔如神祇。
    “閉上眼。”她的聲音傳遍每一個人的耳中,“靜下心,什麽都不要想,隻問自己一個問題。”
    三百七十二人依言閉目。
    “如果,你可以為自己取一個真正的名字,你要叫什麽?”
    廣場上一片死寂。
    落針可聞。
    一息,兩息,十息……
    沒有人回答。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修士,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額上青筋暴起,似乎在進行一場天人交戰,卻始終想不出一個答案。
    一個年約十五的少女,兩行清淚無聲滑落,她自幼被師門收養,賜名“忘塵”,可她從未忘記過家鄉的炊煙,她想不起自己該叫什麽。
    更有甚者,一名體魄雄壯的中年漢子,竟雙膝一軟,跪倒在地,雙手掩麵,發出野獸般的壓抑痛哭。
    他一生都被稱為“劫奴”,是某個大人物命中注定要踩在腳下的墊腳石,他恨這個名字,卻也隻知道這個名字。
    他們的一生,都被師門、宗族、劫數、道號所定義,竟從未想過,拋開這一切,“我”該是誰?
    “我”想是誰?
    虞清晝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中沒有憐憫,隻有一種冰冷的了然。
    她忽然抬起左手,右手並指如刀,在自己光潔的手腕上,決然一劃!
    一道血線迸現。
    鮮紅的血液滴落,精準地墜入下方那顆依舊停留在“銘記之核”頂端的露珠之中。
    殷紅在晶瑩中暈開,如一朵淒美的血蓮。
    她俯視著那顆正在發生質變的露珠,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
    “我不需要你給我名字。”
    “我要的是,我能撕了你給的名字。”
    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顆融合了言靈與血液的露珠,轟然爆裂!
    它沒有化作齏粉,而是炸成了一場細密無比的光雨,無視了璿璣閣的層層禁製,如一場突如其來的甘霖,悄無聲息地灑向了整個九州大地。
    三日後。
    各地靜默祭壇的密報如雪片般飛入璿璣閣。
    一樁樁奇異之事,開始在九州的各個角落上演。
    東海之濱,一個以刺繡為生的啞女,在被惡客調戲羞辱時,胸中鬱結之氣勃發,竟猛然開口,聲音清亮:“我叫針不留!”話音剛落,她手中繡花針自行飛出,在惡客臉上留下三道血痕,針卻已回到指間,仿佛從未動過。
    西嶺深山,一個因修煉禁術被逐出師門的棄徒,在絕望中於山洞石壁上奮力刻下“我不是廢物”五個大字。
    刻完之後,他力竭昏倒。
    醒來時,卻見那石壁上竟有微光回應,在他刻下的字旁邊,多了一行小字:“那你叫‘是人’吧。”
    最令人匪夷所思之事,發生在南方一座名為“忘憂”的小鎮。
    一群孩童在街頭巷尾追逐嬉戲,其中一個臉上長著雀斑的男孩,總是被同伴們喊著“臭蛋”的綽號。
    這一次,他不知哪來的勇氣,猛地停下腳步,通紅著臉,對著所有人怒吼:“我不叫臭蛋!我叫亮星!”
    當晚,鎮上的觀星師駭然發現,南天星域中,竟真的多出了一顆此前從未有過的微弱星辰,其運行軌道,偏離了所有古籍星圖的記錄。
    虞清晝在堆積如山的密報中,翻出了那本神秘的《說謊經》補遺卷。
    她驚奇地發現,其中一頁空白的書頁上,竟不知何時悄然新增了一行墨色批注:
    “命名即破界。”
    一個真正的自我命名,就是一次對世界既定規則的突破!
    她霍然起身,重返璿璣閣內一處早已廢棄的院落——願契坊舊址。
    她下令重建“靜默祭壇”,但這一次,祭壇中央不再擺放能映照萬物的銅鏡,而是堆放了無數塊空白的樸素木牌,和一捆捆削去了筆尖的無鋒炭筆。
    虞清晝親自立下新規:凡來此祭壇者,不得寫他人之名,不得求神拜仙,更不得祈求福報。
    唯一可做的,就是在木牌上,寫下一句話——
    “我是。”
    第一天,隻有十餘人懷著忐忑和好奇前來。
    他們大多在木牌前遲疑許久,才顫抖著落下了或許是人生中的第一筆自我定義。
    到了第七日,前來書寫木牌的隊伍,已經從願契坊門口,綿延出十裏之外。
    木牌上,開始出現各種光怪陸離的答案。
    有人寫:“我是會開花的石頭。”
    有人寫:“我是沒有影子的人。”
    更有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嫗,用盡全身力氣,顫抖著一筆一劃地寫下:“我是我娘沒能生下來的那個女兒。”
    一直沉默如鍾的盲童,不知何時出現在祭壇旁。
    他每日默默地收攏這些寫滿了“名字”的木牌,將它們一片片,小心翼翼地埋入封神台頂端那株透明之樹的根下。
    隨著埋藏的木牌越來越多,透明的樹幹之上,開始浮現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紋理。
    那既非符籙,也非文字,而是一種不斷起伏、變幻的,類似心跳的波紋圖案。
    虞清晝以噬魂魔紋悄然感應,心神再次劇震。
    這些波紋的頻率,竟與九州各地,那些“無名者”在說出或寫下自我定義時,那一瞬間的心跳頻率,完全同步!
    她終於徹底明悟。
    所謂薑璃留下的空白指令集,從來就不是為了等待她自己回歸的鑰匙。
    那是為這天地間,千千萬萬個不願被定義、不甘被安排的靈魂,所準備的、遲到了萬古的……出生證明!
    月末,月圓之夜。
    天地間的一切聲音,仿佛都在這一刻被抽離,陷入一片詭異的靜默。
    所有曾在木牌上寫下“我是”的人,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正在做什麽,都在同一時刻,仿佛受到了某種神秘的感召,不約而同地抬頭望向夜空中那輪皎潔的滿月。
    然後,他們看見了。
    清冷的月亮表麵,竟浮現出無數細小的光點。
    這些光點迅速連接、蔓延,最終構成了一片浩瀚無垠、橫貫整個月盤的巨大名單。
    隻是,那名單上,沒有一個名字是完整、清晰、可被辨認的。
    有的,隻是一個模糊的首字。
    有的,僅有一段飄忽的尾音。
    有的,幹脆就是一團無法被定義、無法被解讀的柔和光暈。
    殘缺,卻真實。
    虞清晝站在封神台上,夜風吹動著她的發絲。
    她聽見,身邊那個始終靜默的盲童,第一次開口說話了。
    他的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生鏽的鐵片在摩擦,卻帶著一種初生的力量。
    “她們……都活著。”
    虞清晝望著那輪由無數殘缺自我構成的明亮之月,緩緩伸出手,輕撫著身旁透明幼樹上那片新生的、沾染過她血液的葉片,喃喃自語。
    “現在,輪到我們講故事了。”
    “這一次,不講英雄,不講飛升,隻講那些……曾經不敢說自己是誰的人。”
    話音未落,天邊一道璀璨的流星劃破夜幕,拖著長長的尾焰,墜入了遠方無盡的深山之中。
    流星落地,光華散盡,化作了一口小小的、古樸的青銅硯台。
    它靜靜地躺在無人認領的山穀裏,等待著世間第一滴,不肯順流而下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