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禿筆敲鍾,響的是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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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清晝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支禿筆之上。
雲海翻湧,星辰變幻,都無法撼動她半分心神。
這口鍾,這支筆,是預兆,更是路引。
“備車,隨我入南嶺霧淵。”她聲音清寒,沒有絲毫遲疑。
璿璣閣的行動效率快得驚人。
半個時辰後,一架由四隻符文機關鳥牽引的飛舟便已升空,載著虞清晝與那名始終沉默的盲童,如一道流光,直插向南境那片終年被劇毒瘴氣籠罩的禁絕之地。
南嶺霧淵,名副其實,深不見底。
飛舟穿過層層疊疊、足以腐蝕靈氣的毒霧,終於在幼樹幻象所指引的坐標處懸停。
下方是萬丈深淵,崖壁光溜如鏡,寸草不生。
“就在這裏。”盲童那空洞的眼眶,精準地“看”向左下方一處看似與別處無異的崖壁。
虞清晝並指如劍,一道凝練的金色符光而出,重重撞在那片石壁上。
轟然巨響中,石壁並非碎裂,而是如水波般蕩漾開來,露出了一個幽深黑暗的洞口。
一股蒼莽、古老,甚至帶著一絲荒誕的氣息撲麵而來。
飛舟緩緩駛入,洞內空間豁然開朗。
那口青銅巨鍾,就那麽靜靜地懸浮在洞窟中央,不上不下,無繩無鏈,仿佛自亙古以來便存在於此。
它的大小,足可容納一座殿宇,鍾體表麵沒有任何銘文或圖案,隻有歲月留下的斑駁銅綠,光滑得像一張等待書寫的白紙。
而那支本該是鍾舌的巨大狼毫筆,筆尖焦黑幹裂,仿佛曾用盡最後一滴墨,書寫了某種耗盡天地的禁忌篇章。
虞清晝沒有貿然靠近。
她隔著數十丈的距離,指尖輕彈,一道纖細如絲的“問靈符”飄飛而出,小心翼翼地觸碰向那支禿筆的筆鋒。
就在符絲接觸的刹那,異變陡生!
整支巨筆猛地一顫,竟像是從沉睡中蘇醒。
它無風自動,調轉筆鋒,以一種緩慢而凝重的姿態,在光滑的鍾壁內側劃動起來。
金石摩擦,發出刺耳欲聾的尖嘯,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切割世界的根本法則。
一橫,一撇,一豎……一個結構複雜、充滿叛逆意味的古字,逐漸成形。
——“逆”!
當最後一捺即將完成時,那焦黑的筆尖竟承受不住這股力量,哢嚓一聲,應聲斷裂。
最後一捺化作三點散亂的墨痕,濺射在鍾壁上,宛如三滴凝固的眼淚。
一個不完整的“逆”字,就此定格。
就在這一瞬間,虞清晝心神巨震,她清晰地感知到,一股無形的波動以巨鍾為中心,橫掃了整個九州!
她腰間佩戴的一本璿璣閣律法手冊,竟自行翻動起來,書頁上所有代表著服從與秩序的“順”字,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抹去,在短短一息之內,盡數褪色、模糊,最終化作一團團無法辨認的汙跡斑點。
同一時間,天下九州,無論是帝王的聖旨、宗門的典籍,還是學子的課本、村口的石碑,所有書麵記載的“順”字,都在這一刻集體消亡。
秩序,從最基礎的文字層麵,被打開了一道巨大的缺口。
“原來如此……”虞清晝喃喃自語,眼中精光爆閃。
她終於明白了這口鍾的用途。
她一步踏出,身形已至鍾下,自儲物法器中取出一枚晶瑩剔透、內部尚有藥性流轉的丹核殘片。
這正是謝昭華當年煉丹失敗後,遺留下的唯一信物。
她將丹核殘片輕輕貼在冰冷的鍾身上。
嗡——
丹核竟微微發燙,內部殘留的藥性如受感召,其波動的頻率,竟與巨鍾那空曠的內腔產生的共振頻率,分毫不差!
一段塵封的記憶,被瞬間喚醒。
虞清晝猛然憶起,謝昭華早年曾癡迷於一種荒誕的丹藥——“謬誤丹”。
此丹毫無增益修為之效,修士服下後,會在短時間內產生嚴重的邏輯混亂,將黑看成白,將方看成圓,言行舉止顛三倒四。
其唯一的作用,便是讓服用者在特定時刻,其行為邏輯與因果鏈條徹底脫離天道係統的監控範疇。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這是丹癡的瘋言瘋語,現在看來……
這口鍾,根本不是什麽法器或武器!
它是謝昭華以自身丹道修為,融合了無數“謬誤丹”的藥理,逆向煉製出的一座巨大的“認知幹擾爐”!
它的存在,不是為了發出什麽警世之音,恰恰相反,它是為了收集、放大、並慶祝世間一切“不合常理”、“邏輯錯誤”的聲音而生!
每一記鍾響,都不在修正錯誤,而是在為“錯得徹底”而喝彩!
“傳我命令!”虞清晝當機立斷,“以鍾為中心,設立‘錯字祭壇’!”
數名心腹符修立刻行動起來,他們在鍾下燃起一圈特殊的火焰,並將各地“靜默祭壇”秘密收集送來的異變文書,逐一投入其中。
那些文書,記載著一樁樁荒謬的“文字叛亂”。
有書生抄寫佛經,心神恍惚間,將“慈悲為懷”誤寫成“悲辭為懷”,結果整卷經書的後續內容竟自行篡改,字字句句都在勸人離寺還俗,言辭悲切,令人斷腸。
有蒙童在私塾描紅,將“百善孝為先”的“孝”字,下麵多寫了一點,變成了一個不存在的“効”字。
當夜,他家中祠堂供奉的祖宗牌位,竟齊刷刷地“閉上”了牌位上刻出的眼部紋路,無論後人如何燒香磕頭,再也不受半分香火。
這些被視為不祥之物的“錯本”,此刻成了最神聖的祭品。
當它們被投入火堆,火焰並未如常般熊熊燃燒,而是化作一道道灰綠色的螺旋煙柱,盤旋上升,緩緩注入那支禿筆的斷裂處。
每當一卷錯本被完全吞噬,巨鍾便會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嗡”聲,細不可聞,卻仿佛能穿越時空,傳遍九州。
虞清晝清晰地感知到,每一次微弱的鍾鳴,遠在璿璣閣封神台基座下的“銘記之核”,其表麵就會多亮起一絲全新的、此前從未有過的細密紋路。
錯誤,正在被接納,被記錄,成為新世界法則的一部分。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盲童,緩緩走入了火焰圍繞的圈中。
他無視了那些足以熔金化鐵的符火,來到巨鍾正下方,拾起一支被燒得隻剩半截的焦黑毛筆,蘸了蘸地上因霧氣凝結的水窪。
然後,他仰起頭,在那巨大的鍾底,寫下了兩個字。
“非正。”
墨跡入石,竟如活物般蠕動起來,筆畫延伸,自行衍化,在短短數息之間,竟構成了一篇光怪陸離、聞所未聞的荒誕詔書:
“奉天謬承運,帝曰:凡能自圓其說者,皆可稱帝;凡不敢改字者,永為奴籍。欽此。”
虞清晝看到這行字,心頭劇烈一震!
這已經不是單純的破壞與顛覆了。
這是在構建一套全新的、基於“自我解釋權”的合法性來源!
誰能定義自己的行為,誰就是主人!
“拓下來!”她立刻下令,“拓印萬份,交由各地靜默祭壇,隻可私下傳閱,嚴禁任何人宣稱其出自璿璣閣!”
這是在播撒火種,一顆足以將舊世界燒成白地的思想火種。
第三日午時,毫無征兆地,巨鍾猛然自鳴。
咚——!
那聲音不成音調,更無韻律,卻像一柄無形的巨錘,精準地敲擊在每一個曾對著天地神明、對著舊秩序說過“我不認”之人的識海深處!
九州大地,無數正在勞作、行走、交談的人們,身形猛然一滯。
當他們回過神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們發現,自己似乎能短暫地扭曲身邊局部文字的含義。
一名農夫指著自家早已幹涸多年的枯井,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對鄰居說:“你看,這是泉。”話音剛落,井底竟真的傳來“咕嘟”一聲,一股渾濁的地下水緩緩湧出。
一位村姑當街指著拋棄自己的負心漢,含淚怒罵:“你……你就是條狗!”那男子先是愕然,隨即竟真的不受控製地四肢著地,對著天空發出了陣陣狂吠。
“錯力”開始具現化了!
虞清晝
“好機會!”她立刻派遣十三名最精銳的心腹,攜帶大量故意留下筆誤的空白抄本,分別潛入各大宗門世家的藏經閣。
他們的任務隻有一個——以“謄抄典籍”為名,留下盡可能多的“錯誤”,為舊有知識體係的全麵崩解,埋下無數顆定時炸彈。
如此,又過了四日。
第七夜,子時,一直保持著微弱鳴動的鍾聲,突然戛然而止。
虞清晝心有所感,身形一閃,登上懸崖,來到洞口朝內望去。
隻見那支禿筆斷裂的焦黑筆鋒處,正緩緩滲出一滴粘稠的、紫灰色的墨汁。
墨汁凝聚成形,脫離筆尖,墜入下方無盡的深淵。
在墜落的瞬間,它轟然爆開,化作億萬隻紫灰色的飛蛾。
每一隻飛蛾的翅膀上,都赫然印著一個殘缺不全、聞所未聞的詭異步符。
它們振動著翅膀,悄無聲息地飛出洞窟,融入了南嶺的茫茫夜色之中。
虞清晝立刻取出那本由玉冊拓印而成的“立法者名錄”,想要記錄下這詭異飛蛾的形態。
然而,她剛一翻開,冊頁卻自行翻到了空白的一頁。
紙張的纖維再次自行重組、變色,一行新的條文,開始緩慢浮現:
“凡被定義為謬誤者,即為真言起點。”
與此同時,遠在萬裏之外的北境雪原。
一名被宗門流放至此的少女,正在冰天雪地裏練習符法。
她凍得手指僵硬,一不小心畫錯了關鍵的一筆,本該召喚天雷的符陣,卻嗡的一聲,引來了漫天絢爛的桃花雨。
少女先是一怔,隨即望著這絕境中的絢爛,仰頭發出一串清脆的大笑。
她像是在對這荒唐的天地宣泄,脫口而出:“原來錯,才是對的開始!”
這句話,仿佛蘊含著某種初生的言靈之力,隨風飄蕩,跨越山海,最終悄無聲息地落在了璿璣閣封神台頂端,那株透明幼樹新生的葉片之上。
話語消散,葉尖處,卻凝成了一顆晶瑩剔透、仿佛蘊含著一個完整世界的露珠,在清冷的月光下,靜靜等待著下一個黎明的到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