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這身傷，關羽的丹鳳眼裏閃過一絲冷意。
    半月前，他曾揪著營中軍醫的衣領，喝令其為自己刮骨療毒。可那軍醫竟嚇得兩腿發軟，當晚便卷了行囊，趁著夜色逃出了軍營。
    “廢物！” 關羽低罵一聲，抬手將案上的銅爵掃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聲裏，他望著帳外依舊飄揚的 “關” 字大旗，隻覺得那杆旗的重量，都快壓不住這一身難撐的傷痛。此前硬撐著不肯露半分虛弱，是怕動搖軍心、被孫權看了笑話；如今局勢稍緩，這積攢多日的傷勢，卻再也瞞不住了。
    這傷處越來越壞，關羽一閑下來，就感覺到有無數根針往骨縫裏鑽，忍不住悶哼出聲，手邊的茶杯被掃落在地，瓷片碎了一地。
    “父親！”
    守在院內的關銀屏聞聲進來，見父親疼得蜷縮起身子，繃帶滲出的血漬已暈成大片，眼圈頓時紅了。
    關銀屏快步上前，取過幹淨的棉布想幫父親擦拭冷汗，卻被關羽揮手擋開“無妨…… 不過是小傷。”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劇痛襲來，他身子猛地一顫，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關銀屏跪在榻前，聲音帶著哭腔“父親還說無妨！這傷口都化膿了，那時軍醫就說箭毒已入骨……父親再這麽拖下去……如何是好？”
    關銀屏握住父親沒受傷的手，苦苦哀求，勸諫“主公已經和孫權議和，湘水劃界已定，父親不必再為失地動怒，該著眼眼下的形勢啊！”
    關羽閉著眼喘息，喉間發出壓抑的痛哼。
    “您想想，曹操趁主公與孫權在荊州相爭，已發兵漢中，張合都打到宕渠了，主公在成都兩麵受敵，這是何等的危機！”
    關銀屏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少女少有的銳利，“您若總困在怒氣裏，不顧自身安危，衝動行事，豈不正中曹操下懷？他巴不得孫劉再翻臉，好趁機吞了荊州和益州！”
    帳內靜了片刻，隻有關羽粗重的呼吸聲和燭火的劈啪聲。
    箭傷的劇痛讓曹操渾身發冷，女兒的話卻像一團火，在他心頭燒得滾燙。
    關羽承認，他好些時候確實被失地的憤懣衝昏了頭，竟忘了哪有那曹操危險。
    關銀屏見父親眉頭微鬆，連忙趁熱打鐵，聲音放軟了些“父親，女兒知道您咽不下荊州爭地這口氣，可眼下不是賭氣的時候！再說荊州不還有三郡在我們手中嘛？您這箭傷一日重過一日，軍醫束手無策，所以才連夜遁逃！父親若不及時求神醫救治，恐有性命之憂 —— 您若有不測，還談何為主公守護荊州三郡？”
    關銀屏直接拆穿軍醫逃跑的真相，實在是父親關羽病情嚴重，他怕治不好丟了腦袋啊。
    抬手拭去眼角的淚，關銀屏再次提出那個建議“江東華佗先生能刮骨去毒，您去江東醫治，不僅能保命，更是一步好棋啊。”
    好棋？
    關羽睜開眼，目光落在女兒臉上“我們與江東孫權才鬧了不痛快……怎麽叫做好棋？”
    “是好棋啊！” 關銀屏眼中閃著亮。
    “父親，您是最忠誠耿直的人，但也請想想曹操和孫權兩人慣用的權術 —— 他們向來懂得借勢。您也學學他倆的招數，以其人之道還治彼身！你就大大方方去江東醫治，對外便說是‘孫劉盟好，互濟危難’……曹操若是知道了，怕是會嚇得掉了手中的筆。曹操會不會覺得您與孫權真的親如一家？如是一家人牢不可破，曹操便不敢輕易動荊州的心思，主公在漢中也能喘口氣。這既治了傷，又穩住了局勢，豈不是兩全其美？”
    關羽不知道，他這輩子除了打仗、與大哥講義氣之外，還可以玩兒這種花招。
    關銀屏湊近了些，輕聲對父親道“黃夫人曾教過我，成大事者要懂‘屈伸’。當年韓信能受胯下辱，父親為了荊州、為了主公，暫借江東醫館療傷，又算得了什麽？等傷好了，咱們再練強兵、固城防，將來收回失地的日子還長著呢！”
    關羽望著女兒清亮的眼睛，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腫得發紫的左臂。
    關羽不怕刮骨療毒，卻也沒有當即砍斷傷臂以絕後患。
    劇痛仍在蔓延，可心裏那股執拗的火氣，卻被女兒一番話澆得漸漸平息。是啊，關羽總說要為劉備守護荊州，可若連這條胳膊都保不住，何談守護城池？這條性命都保不住，何談守護？
    若能借醫治之名忽悠曹操、穩住孫權，倒也算一樁劃算的事。
    天知道關羽心裏究竟做了什麽樣的鬥爭，他沉默大半夜，在女兒殷切的期盼下，終於緩緩點頭，聲音因疼痛和釋然變得沙啞“你這丫頭…… 倒比你父親看得通透。”
    關銀屏聞言，立刻笑起來，眼底的淚還沒幹，卻閃著歡喜的光“女兒這就去安排！派最可靠的使者去江東，說清咱們隻在建業城醫館就醫，絕不涉軍政，就說是‘借華佗先生之手，續孫劉盟好之情’！”
    帳外的夜風還帶著涼意，可帳內的燭火仿佛亮了些。
    關羽望著女兒忙碌的身影，左臂仍然鑽心地疼。
    經過荊州之爭，孫權和劉備誰都沒有占盡便宜，反倒是曹操不費吹灰之力得利漢中，關羽也必須沉下心來反思。或許，女兒說的對，有些時候，低頭不是認輸，而是為了更好地守住腳下的土地。
    看來，這江東之行，關羽終究是要去的。
    關羽為了救一條胳膊，終究要踏上那片傳說中的江東土地。
    陸口。
    江東大軍正緩緩收攏陣型，準備隨孫權班師回建業。
    秋日的陽光透過雲層灑在甲胄上，映出一片冷冽的光澤，士兵們扛著兵器、牽著戰馬，腳步聲與馬蹄聲交織，卻不必以往凱旋的輕快。畢竟荊州之爭雖收回三郡，卻也未傷及劉備根本，大家都猜測這和平不過是暫時的。
    孫權坐在駿馬上，望著前方綿延的隊伍，心裏還在盤算著回建業後如何繼續在荊州布控，如何與曹操形成製衡，耳邊卻聽到遠處百姓的議論私語，其中有 “關羽”“建業”“醫傷” 等幾個字眼。
    孫權讓親兵前去打探詢問。
    親兵去了一趟，回道“將軍，方才聽渡口的船家說，襄陽太守關羽…… 他要去我們建業城醫箭傷，說是要請華佗先生診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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