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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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請諸位看官且將時光倒轉,回到那風雲激蕩的十月。
    柴桑府陷落的急報傳入京師時,賢豐帝正倚在儲秀宮的軟榻上。
    一個小太監撚著銀簽,正撥弄鎏金煙燈裏的膏脂。青煙嫋嫋,他的麵容朦朧一片。
    唯有那雙微微眯起的眼睛,在燈火下泛著迷離的光。
    安德海跪在簾外,戰戰兢兢地念完戰報。
    殿內霎時靜得隻剩燈芯爆裂的輕響。
    “萬裏長江……隻剩鎮江到鬆江府這一小段了?”賢豐的聲音極輕,像是自言自語。
    他忽然抬手,將煙燈狠狠摜在地上!
    “傳旨——”
    瓷片飛濺的脆響中,賢豐的聲音陡然拔高,顯得有些淒厲。
    “追封柴桑守將王貴為從一品提督,賜諡‘忠烈’,子孫世襲四品騎都尉!其餘殉國官員,一律厚恤!”
    說罷,他甩袖轉身,再不發一言。
    接下來的三日,儲秀宮的宮門緊閉如鐵。
    奏折堆積如山,賢豐卻連看都不看。他隻一味沉溺在嫋嫋青煙裏,仿佛外頭的烽火連天,不過是一場荒唐大夢。
    到了第四天,首席軍機大臣肅順、怡親王、恭親王等重臣聯名上奏,說有緊急國事,請皇上召見。
    賢豐躲不下去了,隻得在10月8日,於狹小的軍機處值房召見肅順、怡親王、恭親王、鄭親王、穆蔭、杜翰等七八位重臣。
    “諸位愛卿,這兩日朕身子不適。前番讓你們議的事,可有結果了?”
    賢豐坐在逼仄的值房裏,目光掃過下方肅立的群臣。龍袍的明黃色,在昏暗的屋內顯得格外刺目,襯得他麵色愈發青白。
    出人意料的是,素來雷厲風行的肅順竟沉默不語。
    這位首席軍機大臣眉頭緊鎖,目光死死釘在地上,仿佛那青磚裏藏著救國的良方。
    殿內落針可聞。
    大青的江山,此刻正如一艘千瘡百孔的破船,被天國與西軍沿長江生生劈成兩半。
    南方諸省孤立無援,增兵唯有兩條路——要麽從尚未淪陷的鬆江府繞道閩浙,要麽冒險走海路。
    而西賊攻勢如潮,失地陷城不過是早晚的事。
    更可怕的是,帶嚶、弗朗西、米國的戰艦已在東海遊弋,炮口森然;
    北方的毛熊更是蠢蠢欲動,黑龍江畔早已冒出成群冒險家的影子。東北地廣人稀,朝廷鞭長莫及。
    當真是“生死存亡之秋”!
    賢豐指尖敲著扶手,一聲比一聲急切。
    他前幾日明明下了嚴旨,要這群重臣拿出對策,如今卻個個裝聾作啞?
    “皇上,臣有本奏。”
    一道清朗的聲音忽然劃破寂靜。
    年輕的恭親王奕欣越眾而出,撩袍跪地,將奏章高舉過頂。小太監忙接過,呈至禦前。
    賢豐展開奏折,瞳孔驟然一縮——
    恭親王奕欣謹奏,為瀝陳時務芻言以救危局事。
    臣奕欣跪奏,泣血頓首:
    嗚呼!神州陸沉,皇輿板蕩,此正我大青存亡絕續之秋也。
    夷氛熾於海疆,逆焰燃於腹地,天下糜爛已極。
    每覽疆臣奏報,見城池陷沒、生靈塗炭之狀,臣未嚐不椎心泣血,仰天長歎。
    若猶執\"以不變應萬變\"之陳言,臣恐不出三載,宗廟丘墟,而聖清之祀絕矣!
    伏乞皇上垂念列祖創業維艱,少紓宸慮,聽臣披肝瀝膽之辭。
    一、辨寇仇之緩急
    今四郊多壘,而大患實分兩端:泰西諸夷誌在貨殖,其欲可饜;粵匪僭偽稱尊,西逆鴟張狼顧,此二者實欲掘我社稷之根,絕我皇清之脈矣。
    譬若巨室失火,外雖有盜窺伺,當先撲簷前烈焰,而後固門戶之防。
    故臣泣血以請:當借夷力以戡內亂,暫以關稅、商埠之利餌泰西,騰挪勁旅專剿心腹之患。
    二、效西法以自強
    粵匪所以跳梁,半恃虜獲之洋械;西逆所以猖獗,全憑火器之精利。
    我八旗子弟縱有赤心報國,然血肉之軀豈能擋轟天霹靂?
    昔魏源著《海國圖誌》,言\"師夷長技以製夷\",今當速行:
    購泰西利器:請敕兩廣督臣葉名琛,密向香港洋商購買英吉利\"恩菲爾德\"洋槍、佛郎西\"拿破侖\"銅炮;
    練新式勁旅:於通州大營擇忠勇之士三千,聘泰西將弁教習火器陣法,仿其\"連環槍陣\"之製;
    借夷匠製械:許以重利,募泰西巧匠來京,於西山設廠仿造泰西槍炮。
    三、定蕩寇之次第
    粵匪雖據金陵,然洪、楊二酋各懷猜忌,其眾如聚沙暫壘;西逆則不然,蕭逆雲驤梟雄絕世,部眾如臂使指,更兼據漢口、漢中之險,火器精良十倍於粵匪。
    若兩線並剿,必致師老兵疲。
    臣請:先舉雷霆之勢撲滅粵匪,理由有三:
    其一,地利可乘:粵匪困守江南,如甕中之鱉;
    其二,漕運攸關:江南財賦半天下,收複則可裕軍需;
    其三,民心可用:探報粵匪治下\"男子被迫從軍,婦女勒令入館\",民怨沸騰已久;
    待江南底定,即挾得勝之師溯江西進,以水師斷其糧道,以陸師困其堅城。彼時我軍火器精熟,夷匠效命,何愁蕭逆不授首?
    四、結語
    臣非不知\"以利餌夷\"必遭物議,然觀今日之勢,譬如病入膏肓者,不用狼虎之藥,何以起死回生?
    昔郭汾陽借回紇複兩京,雖童稚齧指,終成再造之功。今日之屈,正為來日之伸!
    倘皇上允臣所請,臣願親赴天津,與夷酋折衝樽俎,縱遭千秋罵名,亦在所不惜!
    惟念太祖太宗櫛風沐雨之業,康乾拓土開疆之勞,今日割肉療瘡,正為他日雪恥張本。
    臨表涕零,不知所雲。
    臣奕欣血淚稽首謹奏
    鹹豐五年八月廿四日
    賢豐的指尖微微發抖。
    他早知道這個六弟才幹遠超自己,但自登基以來,奕欣一向謹小慎微,今日卻突然遞上這麽一道鋒芒畢露的折子!
    還條分縷析,字字如刀,甚至……可行得令人心驚。
    “肅中堂,”賢豐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試探,“你也看看。”
    小太監將奏折捧給肅順。
    這位鐵腕權臣卻隻是匆匆掃了幾眼,就俯身下拜:“陛下,恭親王所言乃救時良策。局勢至此,非猛藥不可醫!”
    怡親王、鄭親王等人隨即齊聲附和。
    賢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們早就串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