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驢禦史野觀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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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暮山依雨,晚來聽鶴鳴。踏歌負劍世間行,天外流雲舒卷翩孤鴻。
    風送孤帆遠,日上浮雲舟。輕笑紅塵權似夢,笑罷轉身飛去影流空。
    這首小令喚作《南歌子》,乃是大明世宗嘉靖皇帝所作。說起這位嘉靖帝,他本應是大明朝的中興之主,卻不想後半生一味的崇尚道法,專心修玄,倒是做出許多糊塗事來。不過這詩句中所描述的,卻是一位真正神仙般的人物,嘉靖帝終其一生都對此人念念不忘。
    嘚嘚嘚,青州府的官道上,一頭青驄白肚的小驢自北而來。驢子上馱了一個漢子,一襲圓領長衫,似是個讀書人的打扮。卻戴著一頂偌大的鬥笠,遮著大半個麵龐,瞧不見他是怎生模樣。身後背著一把油紙大傘,一看就是個走長路的旅人。
    此時雖然中秋將至,但天空中仍是烈日炎炎,四周半點風兒也無,一兩聲嘶嘶的蟬鳴,更是叫得人莫名地煩躁。隻是那漢子卻隻顧低頭垂目,手裏捧著一卷書籍,看起來似是品的有滋有味。
    興許是那手舉的累了,換過手來,另一隻手接過韁繩在腕上挽了兩道,又頂了頂鬥笠,驢上那人卻是黯然苦笑。
    “真是好一頭蠢驢。”
    原來那驢不知何時已經偏離了大道,舉目四顧,竟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左右兩邊怪石嶙峋,腳下卻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一直引入前方的石山之中。再一看天色,暗自叫了一聲苦,急忙打驢便走。
    這天也不知何時陰了下來,枝頭的秋蟬仍在嘶聲力竭地喧噪,東南方卻是一片黑雲如墨,猶如山傾一般向著此間壓來,看勢頭,這一場大雨勢必不好相與。
    前方的那座石山,已然不遠,那蠢驢的屁股在吃了兩下痛後,終於是邁開了四蹄,徑直往那山中趕去。
    驢上這人,姓呂名墨清,字飛白,本是都察院的一位都事,隻因得罪了大太監劉瑾,所以被貶去了南京太常寺領了一個閑職。又因拂逆了當今的小皇帝,被禦賜了一個“驢禦史”的諢號,又被當廷打了一頓板子,趕出了京城。
    驢禦史行至山下,卻是忽然愣在了那裏。
    “這裏怎生如此的熟悉?但此前我可從未到過此地。”
    心下迷惑,打量此處地貌,不僅這眼前的山石小路,就連如今這番趕路的情形,也都模模糊糊,好像曾經經曆過一般。
    嘴裏道了一句“邪門”,可當他仔細地去搜索記憶,卻又變得陌生起來。驢禦史在驢臀上又拍打了一記,一麵匆匆而走,一麵心中嘀咕。
    “剛才那是錯覺,還隻是某個夢中的場景?”。
    隻是片刻功夫,那片黑壓壓的烏雲就已然到了身後,天空中半明半暗,境界分明,看起來煞是詭異。
    才到山前,就已是天光不顯,頭頂上雷電交加,狂風大作,即便是帶有雨傘,也無法撐起。一條石階蜿蜒而上,驢禦史見石階前立了一個山門,便知自己找對了地方。
    山路崎嶇,剛剛行至半途,那雨就已經落了下來。幾點雨滴被風一卷,斜剌剌地砸在背上,竟是隱隱生痛。片刻功夫,那雨就已經如天漏了一般傾瀉下來。
    本就崎嶇的山路被雨水一衝,更是濕滑難走,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來到了一處殘垣斷壁跟前。一排倒塌的院牆,一個破敗的門戶,往裏麵一看,倒是好大的一座院子。隻可惜,這院中雜草淒淒,磚石淩亂,殿宇屋舍皆是煙熏火燎,好一副淒慘景象。
    驢禦史隻管悶著頭闖進院中,那驢子此時倒是聰明起來,跟在後麵亦步亦趨,半步也不曾落下。待來到了後院,那院子中央有一座大殿,總算在屋頂還能見到半邊屋瓦,勉強能夠暫避風雨。邁上殿前台階,一抬頭,便見到大殿中供奉了三尊泥胎塑像,正是三清道祖。
    “原來這裏先前居然是一處道觀。”
    一進入殿中,驢禦史便連打了幾個寒顫,趕緊除去了身上的長衫,四下裏尋起了燃火之物。
    地麵的磚縫間支棱著幾根雜草,雨水順著半邊屋宇飄灑而下,形成了一簾雨幕。殿中除了中間的那三尊塑像,和一張石質供桌之外,竟是再無它物,所有能燒的東西,早已被祝融席卷一空。
    驢禦史來到三清祖師麵前躬身一禮,雙眼卻是被供桌上的一塊石頭所吸引。此石大小如枕,形似雞卵,其色澤青中帶褐,且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紅色紋路。
    驢禦史心下暗忖:“如此規整的一個石卵,還真像是一個蛋,可就算是小皇帝豹園裏的孔雀,怕也誕不出如此巨卵。書中描述,有一種不會飛的鴕鳥,身高盈丈,隻是不知那鴕鳥的蛋,是否能有這般大小?”
    呂大人還在兀自沉吟間,忽聽“哐嘡”一聲,抬眼一望,卻是一根小腿粗細的房椽子,不知緣何掉了下來,一端砸在了上清祖師的頭頂,一端卻還連接著屋梁。這根椽子足有一丈多長,那上清祖師被它這麽一砸,卻是眼皮也不曾抬得一下,依然是一臉的莊嚴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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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驢禦史見之卻是心頭一喜,忙爬上供桌踮起腳尖,往下使勁一拽,又是“哐嘡”兩聲,在上那清祖師頭上再招呼了一記,繼而掉下地來。
    驢禦史連忙禱告賠罪:“對不住,對不住,您老人家寬宥則個,莫與我這落魄之人一般計較。”
    那木椽子半邊已被雨水打濕,另外半邊卻是未曾沾得半點水漬,將其拖到了牆邊,左右顧盼,正巧又看見了那顆石卵。驢禦史抱起那枚石卵,感覺倒不是很重,將其墊在了那木椽子的一端,再從褡褳裏取來火石、火鐮,便“噠噠”地生起火來,剛打了三兩下,幾點火星飛攢而出,那木椽子竟騰地燃燒起來。
    “怎會如此?這火起地好不詭異。”
    呼吸之間,那木椽子便已整根都燃燒起來,火勢熊熊,照得大殿中光影搖曳,而驢禦史卻是傻在了那裏。
    “這其中的古怪,定是出於這枚石卵,難道......?這座道觀失火,竟是此物作祟不成?”
    撐開雨傘,將幾件衣物搭在上麵烘烤,又將幾本書籍攤在了那供桌上麵,驢禦史靠著牆壁,取出竹筒喝了些清水,望著眼前跳躍的火焰,思緒卻是已經不知飛去了哪裏。
    門外的雨漸漸收去了勢頭,卻依然稀稀拉拉地下個不停。天色漸漸昏暗,那跳躍的火焰,此時卻隻剩下了一堆灰燼,而呂大人也不知在何時已經沉沉睡去。
    正是:“野宿墳頭無人問,洞裏千秋好睡眠。管他昏天與黑地,一朝醒來已百年。”
    那驢禦史迷迷糊糊進入了夢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個身影來到他的麵前,低聲喚道:“墨清,墨清。”
    驢禦史悠悠醒轉,怔了怔神,感覺自己應該還是在那大殿之中,但又覺得不像,近處有光,能視物,卻又不知那光從何來。
    揉了揉眼睛,卻見身前莫名多了一位負劍老者,身穿一襲灰白衣袍,蒼蒼白發,鬆鬆的挽了一個道髻。看起來約有七八十歲,又感覺隻有五六十歲,正盤膝而坐,笑容可掬地看著自己。
    驢禦史暗自打了一個突突,心中暗想:“這人是誰,難不成是這觀中的道士?”
    呂大人此刻半裸著上身,頗為尷尬地向那老者抱了抱拳。
    “敢問尊駕可是這此間的主人?”
    “是,也不是。”
    那老者雖是頷首作答,驢禦史聞言卻是心有不爽,這答與不答,又有什麽區別,不過這呂墨清畢竟是個讀書之人,依舊耐著性子問道:“敢問尊駕如何稱呼,又何以曉得在下的名諱?”
    那老者嗬嗬笑了兩聲,答曰:“不知道。”
    “不知道?”
    “正是,不知道!”
    驢禦史脾氣再好,也不甘被人如此捉弄,但又感覺眼前這老者並不太像是調侃自己,取來那件半幹不幹的長衫罩在身上,略帶微詞地道:“在下敬你乃是一位長者,好言相詢,尊駕卻怎麽消遣於我?”
    那老者還是淡淡而笑:“你問我怎生稱呼,老道道號不知,人稱不知道人,至於你的名諱麽,嗬嗬......”
    說罷,便轉頭向那供桌上瞧去。驢禦史也跟著他的目光看向供桌,隨後心下了然,自己晾曬的書卷上多有署名,那知他喚作呂墨清也就不足為奇。
    聽了老者的解釋才知:“原來這人的名字就叫作不知道,但這名字,卻也太過古怪。”
    “倒是晚生唐突了,卻不知道長的這個道號有何來曆?請恕在下冒昧,正要向道長討教一番。”
    老道收斂起笑容,出言問道:“你可知這世間道法共有幾何?”
    “在下常聞大道三千,其餘小道當不知凡幾。”
    隨後又補充道:“還有那旁門左道,也不知是否能算入道法之列?”
    老道頷首答道:“算得、算得,不過在我看來,這世間道法卻僅有兩種而已。”
    “哦!不知是哪兩種?願聞道長高見。”
    “一種是可知之道,還有一種自然就是不知之道。”
    呂墨清心道:“這拗口的道號,竟是由此而來。”
    老者言語未盡,知他必然還有下言,驢禦史也不打岔,隻作一副聆聽模樣,聽他繼續分說。
    “道可道,非常道。可宣之於口的道,便皆是可知之道,即為常道。士者以文為道,兵者以攻伐為道,農者以稼穡為道,商賈以易物獲利為道,這些皆謂可知之道。”
    驢禦史雖覺老道言之有理,卻又覺得有失偏頗,於是有意試探道:“那麽道長腹中所藏,自然就是那不知之道了?”
    “大道恒一,和合太虛;大道無形,既為無名。吾名雖為不知,卻隻算是一個求道之人,又有何道能納於腹中?”
    驢禦史聽罷,心想我好端端的一個儒家弟子,今天怎麽竟是與人論起勞什子道法來,當真是有些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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