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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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容突然消失了。
細碎光影灑在他的臉上, 棱角分明的英俊男人,微微皺著眉, 居然顯出了一絲孩子氣的委屈。
讓她想起很多年前讀過的一個故事。
住在宮殿裏的小王子, 擁有很多新奇的玩具, 卻沒有一個可以共同玩耍的夥伴。有一天,宮牆外翻進來一個小乞丐,小王子很高興,給他看自己所有的玩具,覺得小乞丐興致勃勃的樣子比什麽玩具都有趣。他們快樂地玩耍了一整天。天黑了,小王子邀請小乞丐留在他的宮殿,答應給他所有自己的玩具,小乞丐猶豫很久, 最終還是拒絕了,他騎在高高的牆頭上,和小王子揮手道別:
“我走啦,親愛的小王子,這裏很好,但我屬於另一個世界。”
很遺憾,趙亦想,但卻是個非常聰明的小乞丐。
“在這裏住得不開心?”柏鈞研皺著眉。
“有一些事需要處理。”
“要回影視城?”
“回家。”
“你家在哪裏?今天有些晚了, 明天再走吧。”
“在南京,很近, 能不能麻煩幫我安排一輛車?家裏催得很急。”
他努力挽留, 她去意堅決, 借口找了一堆,最終還是被他多留了半日。
“不是說,好幾年沒回家了麽?”他伸手扯落她肩膀上一根線頭,“你就打算這幅樣子回去?”
趙亦直接到的隱泉,換洗衣物都遺落在豎街鎮,這兩天湊合穿陳蘋蘋的舊衣服。洗褪色的套頭衛衣,鬆鬆垮垮套在她身上,袖口磨出一圈白毛邊,低頭看看,確實很難稱得上體麵。
她不由遲疑。
“正好,我的造型師今天在,挑件衣服再走。”
柏鈞研是紅毯之王,從來沒有哪一次造型跌出水準,必須歸功於他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私人造型師。然而趙亦心裏嘀咕,你的造型師,於我又有何用?
他像聽到她的心聲,笑著眨了眨眼:“那可是一位神奇的神仙教母。”
見了麵才發現,明明是一位神仙教父。
教父走貓步,飛媚眼,拿茶杯的手高高翹一朵蘭花指。見到趙亦,兩眼放光像貓見了耗子,蹭蹭蹭飛奔過來,圍著她轉了一圈,描了眼線的眼眯成一道滿意的縫:
“妙哉。”
“小鈞鈞,你從哪裏找到的這個豌豆公主?”
“妙妙妙,妙哉!”
“快快快,小可愛,告訴大哥哥你的尺寸~”
他迫不及待拿出尺子要給趙亦量尺寸,仿佛貓咪“刷”一下亮出了爪子。趙亦連連後退,被柏鈞研一把拽到自己身後。
“歡歡,站住,別嚇唬她。”
“嚶~小鈞鈞,凶!”
“尺子給我。”
“不!不同意!沒有劍客會交出自己的劍!沒有魔術師會交出自己的帽子!”
“她不喜歡跟陌生人接觸。尺子給我。”
“啊,好可愛……”歡歡小聲說,繞過柏鈞研去看他身後的趙亦,“啊啊啊,臉紅了,快看快看!小可愛,別害怕,你叫什麽名字?”
……
趙亦麵無表情,在歡歡的讚歎聲中走進了他的工作室。雙層挑高大廳,掛各色布料,飄飄蕩蕩好像林懷民的舞台。
“猜猜看,小可愛適合什麽類型。”
歡歡興奮地搓手,像小女孩得到了新買的芭比玩具。他轉向其中一個衣帽間,按下電鈕,簾幕開啟,整整兩排望不到頭的衣裙,從老上海百樂門,到最新季巴黎秀場,琳琅滿目風格各異……趙亦狐疑地看了眼柏鈞研:這些都是給你準備的?
“他喜歡搜集漂亮衣服,男裝,女裝,童裝,演出道具服……”柏鈞研聳肩,“莫名其妙的個人興趣。”
“怎麽可以這樣講!小鈞鈞沒品位!”歡歡氣得拍打他的後背,“每一件衣服來到這個世界,都帶著它的神聖使命,不分性別,不分材質,不分貴賤,為了找到那個命中注定的人!而我,就是那個偉大的媒介!”
“……行,趙小姐趕時間,丘比特你趕緊。”
“小可愛不讓我量尺寸,”歡歡嘟囔,“快不了,隻能慢慢試。”
一試就試掉了大半個下午。
趙亦很少在買衣服上浪費時間,她有固定的品牌、尺碼、顏色偏好,買衣服像買日常快消品,歡歡全然不能苟同她這種選購牙膏一樣的態度:
“每一件衣服都有靈魂,小可愛,你這樣漫不經心,會讓它們傷心。”
趙亦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這個怪咖說服,可能是出於對對方職業的尊重。歡歡看起來有點神叨,卻是個移動的時尚百科全書,從法國大革命之後女性服裝的演變,到西學東漸如何影響旗袍衣袖的長短,樣樣他都如數家珍。
每一個真心熱愛本職工作的人,都可愛,都值得尊敬。
最後他捧出一件月白色衣裙,鄭重其事和趙亦說,就是它了,我感覺到你們之間靈魂的呼應。
旗袍領,A字擺,刺繡暗紋的寶光流轉,中西合璧的巧妙匠心。
絹細的布料貼著腰身,很陌生的觸感,趙亦很少穿曲線服帖的衣裙,以至於走出更衣間的時候,做錯事似的不敢抬起頭。
然後她聽到歡歡輕聲說:“Wow……”
柏鈞研什麽都沒說,整個下午他都在跟歡歡搗亂,趙亦穿什麽都說好看,肉眼可見的吃藕搭配也能閉著眼睛稱讚,但這一次,他什麽都沒說,隻是走到趙亦身旁,圍著她慢慢轉了一圈。
過了好一會兒,他說:
“嗯,這樣就可以回家了。”
“一定要今天走嗎?”
“那好吧,再見。”
趙亦聽到腳步聲,抬頭發現人已經走遠。歡歡雙眼晶亮,扭著手指打量她,圓滿得好像剛剛做完了一個大媒。見趙亦抬頭,他也跟著看了一眼,然後輕輕咦了一聲:
“小鈞鈞今天穿得很帥啊,但是背影看起來就很喪。不搭,不搭。”
……
趙亦獨自沿著水廊,慢慢走出了隱泉。
前台打來電話,告訴她車輛已經備妥,可以隨時離開,她去和陳蘋蘋告別,和顏忱書告別,卻始終沒有見到柏鈞研。
“那好吧,再見。”
趙亦站在水廊上,天色向晚,華燈初上,風輕輕搖晃素絹紗燈,燈上寫著淋漓的墨字:
籌帷厭久,盛年晝錦,歸來吾鄉我裏。
這樣一筆好字,出自一位流行偶像之手,簡直比麥當娜出演莎士比亞舞台劇還要讓她吃驚。但她看到他靜靜站在那裏,行雲流水地執一柄狼毫寫字,又覺得一切合情合理。
發生在隱泉的每一件事,不管多奇妙,都合情合理。
每一個小細節,都正中紅心。
這個想法像警鍾突然響起,催促她趕快離去。她要清醒,不能沉迷,這是一場聊齋夢似的遇見。
就像那杯gelato冰激淩,後來她再也沒有吃過那麽甜的冰激淩,草莓和小紅莓。
一生一次,一期一會。
趙亦沉默地走出門,和幫她開門的門衛點頭致謝。台階下等著一輛低調的黑色車,暮色中打著雙閃。司機沒有下車,按了一聲喇叭示意她自己上來,臨時被安排這種連夜來回的長途任務,任誰都不會太開心。
趙亦拉開車門,鑽進後座坐好,低聲又歉疚地與司機道了聲謝。
高大的年輕人回過頭,黑色製服讓他看起來像一個訓練有素的保鏢,而非一個普通司機。他輕輕抬高帽簷,露出一個趙亦再熟悉不過的笑容:
“不用客氣,能夠為您送行是我的榮幸。安全起見,請係好安全帶,我的小姐。”
趙亦愣愣望著那張英俊的臉。
“當然,長途勞頓,容易瞌睡,如果您願意坐在副駕駛位,我將不勝感謝,並發誓以生命護佑您的安全……”他笑意加深,“我的小姐。”
……
與此同時,距離他們四百公裏的豎街鎮。
武安迪正在承受來自女王的怒火,匍匐在地,被尖頭高跟鞋一腳腳狠踹。鄒燕極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刻,她總是雍容的,優雅的,舉手投足都充滿飄飄灑灑的風情,可見這一回是氣得狠了,連發型都顧不上講究,一直踹到自己披頭散發,被安迪抱住了腳苦苦求饒。
“養條狗都比你有用!”又補上一腳。
安迪涕淚橫流,連滾帶爬拿給她一疊照片,又抖抖索索繼續趴下磕頭,嘴裏含混不清地念叨,整個人陷入譫妄狀態,鄒燕狠狠瞪他一眼,扔給他一個透明塑料瓶。
一顆粉紅色藥丸下肚,安迪慢慢恢複了平靜,目光還是直勾勾的,似乎整個人都被抽走了魂靈。過了很久他的眼睛恢複活氣,看見鄒燕手裏的照片,知道一切難以挽回,狠狠揉了揉眼睛,到底還是從地上撿起裝滿彩色小糖丸的塑料瓶,寶貝似的揣進懷裏。
一把照片劈頭蓋臉砸來,雪片般撒了一地,鄒燕豐潤的紅唇氣得發抖。
“他不肯和倩迪走紅毯,半夜去拘留所撈人,一天比一天逆反,就是為了這麽一個小賤人!?一個臨時演員!?武誌強,你可真是狗膽包天,居然瞞我到今天!”
“我以為……鈞哥他隻是玩玩而已……”
“他帶她去了隱泉!玩玩而已,你當他是你嗎!?什麽時候跟誰玩過了!?”
鄒燕彎腰撿起一張照片,眼睛幾乎將照片剜出一個洞來,又是這種瓊瑤戲女主角式的幺蛾子長相,弱不禁風,嬌聲嬌氣,這就是找準了他的喜好在下手!
鄒燕突然有點後悔把柏鈞研管的太嚴,男孩子就應該泡在溫柔鄉長大,把各色妖精都見識一個遍,才不會隨便被未成形的小狐狸勾走了魂。臨時演員,說出去也不怕丟人!
“開車,去隱泉。”她把照片一扔。
“鄒姐,鈞哥他……”
“武誌強,收起你那幅盡忠職守的臉,別忘了自己究竟是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