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標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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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標簽

    趙亦坐在副駕, 看前方長路漫漫, 黑夜從四麵緩緩合攏,想, 這一切就像萬花筒。

    這個男人就像萬花筒。

    要真正了解一個人, 應該怎樣做?聽他說的話, 看他做的事, 還是慢慢觀察他真正喜歡的世界?

    讀過的書,聽過的唱片,看過的電影,交往的朋友,對待不同人的方式……每一個微小的細節都看懂,才能確定合適的參數, 貼上合適的標簽。

    這是趙亦一貫的識人方式,像在做基金配置,不管多麽複雜的資產組合, 隻要穿透到底層, 貼好標簽,就不會弄錯分類。

    比如程小雅, 她讀一切能找到的無聊小說, 聽水果姐和周傑倫, 最喜歡的電影是《BJ單身日記》,和任何人類以及動物都能交上朋友, 除了對肖湛百依百順, 對其他人一律色厲內荏, 凶巴巴的臉,軟綿綿的心。她的標簽:傻瓜、母愛泛濫、品味可疑、生活自理能力零。

    再比如周銘誠,他讀FT附刊“How to Spend It”,每個月陪同客戶去一次百老匯或卡內基音樂廳,近些年唯一讚過的電影隻有“The Margin Call”,朋友統統來自校友和商務關係。他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會對酒店門口幫他提箱子的門童習慣性致謝,但目光一定不會與之對視,認為小費的數量已經代表了他的真誠。他的標簽:勤奮、敏銳、工作狂、腳踏實地。

    又比如她自己,隻讀財經報刊和行業報告,聽協奏曲和純音樂,沒有時間看電影,真正親近的朋友隻有程小雅,外加新認識的陳蘋蘋。任何時候她都隻對事不對人,不懂為什麽有時候輕易就傷害到別人的感情。她的標簽——大多來自程小雅——機器人、外星人、高IQ低EQ、人類玻璃心傷害委員會主席。

    但柏鈞研呢?這個萬花筒男人呢?

    他讀《李爾王》,也讀《三體》。聽朱莉·安德魯斯,也聽昆曲和相聲。他在隱泉的私人套房裏有一整麵牆的藍光影碟,按國別和首字母排序,嚴謹得像個強迫症患者,寫字的時候卻又偏愛縱任奔逸的草書……神奇,時至今日,娛樂至上的世界,還有人和她一樣,閑來無事拿寫字這種枯燥事當消遣。

    每看一眼都感覺不一樣的男人。

    冷峻的。溫暖的。散漫的。專心的。穿定製三件套出現在機場大幅廣告中十分合理,穿棉綢夏季長衫靠在竹椅上喝酸梅湯也不覺得違和。如今他打扮成安保公司人員的模樣,黑色製服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小臂結實漂亮的肌肉,製服帽隨意扣在頭上,半調侃半認真叫她“我的小姐”,居然看起來也很合襯……

    趙亦愣愣看他專心開車的側臉,怎麽也設定不了這個人的參數。

    他是一隻萬花筒,貼滿五顏六色的標簽。

    “小心。”萬花筒先生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突然開口提示。

    趙亦眨了眨眼,轉頭去看路況,沒有什麽的特別需要小心。

    “你盯著粉絲票選年度最完美側臉已經長達三分鍾,小心著迷。”

    他淡淡瞟她一眼,眼睫烏黑,似有箭簇在黑夜中迎麵飛來。趙亦一驚,飛速掉開目光,聽見身旁那個人發出愉悅的輕笑聲。

    趙亦麵無表情默默紅了臉。

    啪啪再貼兩個新TAG:

    風騷!自戀!

    柏鈞研目視前方,笑意明顯,車載音響裏,2003年的王菲正俏皮地唱:“坐你開的車,聽你聽的歌,我們好快樂,第一盞路燈開了”。

    “趙亦,我很快樂。”他的目光看著前路,聲音低而沉,混在背景音樂的鼓點中,趙亦卻聽得格外分明。她聽他輕聲問:“你呢?快不快樂?”

    這個問題來的莫名其妙,可她鬼使神差就想回答:“快樂”。

    突然她的電話響起,將這個答案像按鼴鼠一樣重新按回心中。來電顯示“程”,趙亦微微側身,給電話插上了耳機。

    “喂?”趙亦壓著音量。

    “趙小毛……幹嘛又不看微信……”

    程小雅要死不活的聲音傳來,趙亦就知道這個電話無法像她盼望地那樣簡短。程博士又進入突發性情緒低落,內容難以預測,也許是剛看過一篇虐心文,也許是小喬生了病,不管什麽內容,最後必然以半小時題為“肖老師到底愛不愛我”的古老演講結尾。

    “怎麽?”她又側了側身,柏鈞研體貼地關掉了音樂,車內突然安靜,迫使她把聲音放得更低。

    “你什麽時候回南京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也在南京……”

    程小雅又一次發出了那種黏黏糊糊的聲音,和小喬想吃妙鮮包時的呼嚕聲十分相近。這才是撒嬌界的種子選手,光聽聲音就能描摹出她在電話那頭的死相——萬念俱灰趴在床上,像一隻剛淋完雨的流浪貓,這是“肖湛毒”再度發作的表征——通常在這種時候,趙亦都不太忍心掛她電話,哪怕自己在重要電話會上,也會保持線路暢通,讓程小雅恣意地傾倒苦水,扮演一個稱職的樹洞。

    但今天,程博士的專屬樹洞並不方便接聽電話,趙亦想著她得長話短說,便沒有放任程小雅繼續黏糊下去。

    “你跑來南京幹嗎?不是說了麽,下周我就回去了。”

    “還能幹嗎,想你了唄……”

    趙亦心說你就扯淡,肯定肖教授這兩天又作了什麽妖,你迫切想找我倒個垃圾。

    “明天白天有事,晚上過去找你。”

    “有什麽事!是不是跟那隻姓柏的大灰狼在一起?”

    程小雅突然嚎了這麽一嗓子,嚇得趙亦立刻調低了耳機音量,聲音放得格外溫軟,生怕刺激她說出更多的胡言亂語。

    “不是,家裏有點事,忙完去找你。”

    “哼,為什麽覺得你在瞞著我談戀愛?”

    “怎麽可能。”

    “我想也不大可能,大灰狼估計也就撩你玩玩。回北京也好,演藝圈太風騷了,不適合你這種機器人……那你明天早點過來好不?”

    “好。”

    “帶半隻你們家門口那個什麽老店的鹽水板鴨。”

    “行。”

    “我這裏嚴正警告你趙小毛,跟我聊天的時候,不準看手機、開小差、開電話會!”

    “聽你的。”

    “還得詳細交代你和大灰狼的奸|情!”

    “沒有的事……明天再說,現在真的不方便,先掛了。”

    趙亦掛掉電話,收起耳機,做賊心虛地端正了坐姿。

    他隻看過她給演員公會寫的簡曆,到高中就沒有繼續往上寫,估計一直以為她就隻有高中畢業。雖然不是故意撒謊,但也能算故意隱瞞,現在突然冒出一個大學同學,實在很難對他解釋。

    送她回家這件事也很讓人頭疼,她不可能任由他將車開到戒備森嚴的軍事管製區附近。

    她既選擇離開隱泉,便不打算再旁生枝節,讓他知道她還有另外一重身份。但她從小不會撒謊,要麽實話實說,要麽打死不說,真怕他突然問她一句:“誰?”

    趙亦忐忑地等待下文,然而車內始終安靜,隻有車輪觸地的沙沙聲,枯燥綿長,讓安靜顯得越發安靜。她心裏奇怪,扭頭看了一眼柏鈞研,還是那張“年度最完美側臉”,隻是笑意斂去,忽然多了幾分峻拔的冷意。

    撲克臉專心致誌開著車,和剛才滿口“我的小姐”那個人,判若兩人。

    什麽情況?趙亦不明所以。

    此時,又有手機響起,這次是柏鈞研的手機。放在駕駛儀表台,嗡嗡震動,不厭其煩,而他握著方向盤目不斜視,仿佛不曾聽到一般。

    “要不要接?”第三輪震動響起,趙亦忍不住問。

    “看看是誰。”

    他在開車,騰不出手,這個要求倒也合理。隻是趙亦伸手拿過電話,心中愧疚更添一層——偶像巨星的私人來電任憑查看,他對她如此敞開,她卻幾乎隱瞞了一切。

    手機閃爍來電名稱:鄒燕。

    他神色淡淡:“掛斷。”

    趙亦如言掛斷,對方又打來,再掛斷,再打來。反複幾次,柏鈞研皺了眉:“關機。”

    手機關閉,車內重新陷入安靜。兩人在各自的心思中沉默良久,柏鈞研率先歎了口氣。

    “趙亦,你接下來到底什麽打算?”

    ……她打算回去應付完她爸,換個方式再做田野調查,也許先去電影學院進修,等風波平息再到另一個劇組打雜……從前她自視甚高,以為光做數據分析就能把握文化產業,實地調研之後才發現,她懂得很少,要學的東西很多。

    周銘誠總說她有一股癡氣,現在她又開始犯癡,鑽牛角尖,想把錯誤的模型調整到完美——倒不是為了東山再起,其實她也不是十分在意“金手指”這種虛名——隻是一件事情搞砸了,總得知道是怎麽搞砸的,這樣下次才不會犯同樣的錯。

    這是她真正的打算,卻不能實話實說。

    想了想,她鄭重其事轉過臉。

    “柏先生,很感謝這段時間的照顧,抱歉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我會聽從你的建議,不再回豎街鎮。”

    “你要去哪?”

    “換個地方,不會和你發生交集的地方。放心,過不了多久,你的經紀人就會忘了我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