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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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亦踮著腳, 細白的手指繞著細繩,在柏鈞研的胸前認真地打著結。

    他站姿挺拔, 不像以前那樣時不時彎腰遷就她的身高,就看她搖搖晃晃, 既怕碰到他的身體,又怕碰到身後那條亂蹦的魚,很快就有點微微氣喘……那個繩結看起來特別難係。

    她看起來特別乖巧。

    掩著睫毛, 專心致誌,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乖巧得讓他蠢蠢欲動。

    但隻能暫且忍著。

    他知道如果他一旦行動,她就會警惕地抬起眼, 琥珀色的一雙眼,瞳仁比一般人淺很多,通透, 明白, 如果步步緊逼, 還會變得冷淡,那就說明她又把自己關了起來。

    像一隻野鹿。

    受過傷的那種,不能輕舉妄動,他好容易才摸索出令她自在的相處方式。

    “還能不能更笨一點?”他皺著眉。

    “你彎點腰!”她拽了拽繩結。

    “快點,外麵還有一屋子客人等著你招呼。”

    “……為什麽是我招呼?”

    “那你負責做飯?”

    他聽起來既不耐煩又理直氣壯, 將一盤切好的水果塞進她的懷裏, “你是陳導的助理, 又是他的學生, 出去幫忙端個茶,倒個水,陪大家聊聊天,在家裏沒學過怎麽孝敬長輩?”

    ……還真沒學過。

    趙亦摸摸鼻子出門,她家那個長輩一身殺氣,院子裏的大狼狗見著他都繞著走,跟她相處時就像上下級,再說,端茶倒水什麽的,他有專職的勤務兵。

    客廳裏熱鬧的很。

    核心團隊都在,大部分趙亦都電話或者微信聯係過,見麵卻是頭一回。她一到社交場合就手足無措,端著果盤站了半天,沒好意思開口跟人打招呼,默默放下盤子,從茶幾拿了盒牙簽,蹲在那裏默默幫大家串水果。

    這時Mia在講她剛到英國的經曆。

    初到異鄉,語言不通,怎麽慢慢學英語,正口音,怎麽靠她的東方麵孔找到第一個試鏡,故事講得生動,人又活潑漂亮,氣氛調節得極好。

    趙亦一聲不吭,串完水果站起來遞到每個人手邊,再給大家逐一續上茶水,她長得小巧,穿得樸素,低著頭根本不會引人關注,偏偏Mia關注到她:

    “阿鈞怎麽老使喚你幹活,小助理,坐下來一起喝茶。”

    眾人這才注意到趙亦。

    “哦,你就是那個新來的助理……”

    “就是你啊,看不出來嘛,小姑娘可真難對付……”

    “一板一眼的,一點含糊不得,半夜還給我打電話,老陳你從哪兒找來這麽個監工……”

    大家七嘴八舌,把趙亦說紅了臉,陳導哼了一聲,瞄了一眼廚房。

    “什麽哪兒來的,這我一學生,書讀得挺好,就有點書呆子氣,前兩天還跟我爭呢。”

    “爭什麽?”

    “這部電影一定會票房慘敗。”

    “哈哈哈!這麽不給麵子,就憑這男一號,也絕不可能發生啊!”

    那可不好說,趙亦紅著臉腹誹。她之前慘敗的那次股權投資,公司簽的都是流量小生和國民女神,題材都是近年大熱的青春片和類型片,結果拍十部賠十部,劣後資金血本無歸,一個男一號,還不足以撐起數十億的票房。

    “小丫頭理論還挺多,一套一套的,我老人家都聽不懂,不過小趙啊,”陳冀才語重心長,“電影上映之前,作為創作者,票房應該是最後考慮的事。”

    什麽……趙亦一懵,作為投資者,票房是她最先考慮的事。

    “哎呀,”Mia看她站在那裏有點無措的樣子,趕忙跑過來拉她的手,“小助理才接觸這一行多久,多拍幾部就懂了,好啦,再說該哭了。”

    趙亦沒哭,她悶聲站了會兒,忍不住出言反駁。

    “不考慮票房怎麽拿投資?拿不到投資怎麽達到資源最佳配置?《女巫布萊爾》這種小成本高票房,十年也出不了幾部,電影工業之所以是工業,必須遵循工業化生產的邏輯和法則才能得到最優產出,難道在座各位今天聚到一起,是為了拍一部票房慘敗的電影?”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抬杠的意思了,屋子陷入短暫的沉寂,趙亦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有多不客氣,她一門心思鑽在自己的困惑中。

    陳冀才皺了皺眉,剛要說話,柏鈞研從廚房出來,一手端了盤菜,一手拍上趙亦的後腦勺:

    “就你問題多,問題兒童是吧,上廚房端菜去!”

    她還想再說什麽,腦後又挨了一巴掌。

    “有什麽不懂的,拍得過程中慢慢學。嘴上說兩句就能把你這榆木疙瘩說通,你當導演這一行門檻這麽低?”

    榆木疙瘩在第三巴掌上來之前,開動腳步走向了廚房,邊走邊翻了個白眼,她一代學神,怎麽就變書呆子和榆木疙瘩了?身後柏鈞研還在不遺餘力詆毀她:

    “這孩子性子直,有時候呆得很,大家多包涵。”

    直到吃完飯回家,趙亦還在思考“電影的藝術性和商業性如何平衡”這個問題。

    她能感受到《狼牙》劇組和《大漠孤煙》劇組有很大的不同,他們在探討這部電影時,既不考慮資金投入,也不考慮現實回報,甚至不考慮觀眾口味,隻考慮電影本身——內核是什麽,哪裏讓他們感到激動,哪裏要以怎樣的場景呈現,服化道具需要怎樣配合……

    簡直是一群藝術家。

    趙亦很少搞藝術品投資,在投資界這被稱為另類投資,既然另類,就說明它不標準、難估值,可能海賺也可能血賠,做固收類投資出身的趙亦並不喜歡這種不確定性。

    當然她也知道電影分為藝術片和商業片,不過藝術片從來不在她的考慮之內,完全是一種小眾娛樂,隻能得到少部分學院派評委和電影深度愛好者的追捧。

    問題是《狼牙》顯然不打算拍成一部藝術片,它反映社會現實,故事有煙火氣,看陳導的意思,也奔著拍好、拍火的路子去,希望能獲得大眾的共鳴,既然如此,為什麽不主動迎合大眾口味?唯一一個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因素——柏鈞研那張臉,居然還被批評“太好看,不真實,需要化妝得醜一點。”

    這麽搞下去,既不商業也不藝術,既沒有票房又不能得獎,花費這麽多心血來拍它幹啥?

    “你知道如果拍毀了一部電影,貼上了‘票房毒|藥’的標簽,你的商業價值會大打折扣吧?”她問柏鈞研。

    “還琢磨呢?箱子收好沒?明天一大早就要出發。”這次視頻鏡頭對的是柏鈞研的房間,他回了國,居然還繼續對她“現場檢查”,視頻打過來的時候趙亦一愣,但還是接通了。

    每晚睡前和他聊兩句,在過去這兩個月已經形成了一種習慣。

    “柏鈞研,你為什麽願意接拍這部電影?”

    “本子好。”

    “是還不錯,但臥底題材《無間道》之後就不火了。”

    “電影好不好,和內容有關,和題材無關。”

    “題材也很重要,熱門題材,大賣的可能性更高。”

    “角色和本子,比大賣更重要。”

    “是嗎?”

    “趙亦,你覺得,人活著的目的是為什麽?”

    話題突然轉向了哲學領域,趙亦被問得為之一呆,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屏幕,臉一紅,飛快地扣上了手機。

    問出哲學問題的男人正在床上猛擦頭發,渾身上下僅腰上圍了條毛巾。

    他可算是徹底把她當成自己人了,使喚她比使喚阿湯還自然,聚餐過後客人們紛紛都散了,她還被留下幫忙收拾殘局。

    “你活著的目的是什麽?”她反問。

    “活得有趣味。你呢?”

    “我……”

    這個問題比電影問題更加深奧難解,趙亦想了半宿,想得徹底失了眠。

    她活得像一頭騾子,隻奔著眼前的那根胡蘿卜去,從前那根胡蘿卜名叫“爸爸的認可”,後來那根胡蘿卜名叫“周銘誠的認可”,現在胡蘿卜突然不見了,她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

    拚命想搞懂自己究竟錯在哪裏,不過是她最後能抓住的一點方向。其實弄懂了又怎樣?她在電影投資界東山再起又怎樣?賺上億身家又怎樣?

    心裏是空的。

    鬧鍾響時,趙亦覺得自己壓根就沒睡著過,簡單洗漱了出門,程小雅被吵醒,探出半個腦袋:

    “要去多久?”

    “至少三個月。”

    “注意安全啊小妞。”

    “這些年緬方的禁毒力度大,邊境沒那麽亂了。”

    “我是說那隻大灰狼,你別傻乎乎被吃了!”

    “人家對我早沒興趣了。”

    程小雅抽了抽嘴角。可以,溫水煮青蛙,已經快熟了。

    ……

    趙亦拖著箱子走出小區,掏出手機剛想要叫車,背後一輛車對她閃了閃遠光燈,回頭看見一輛高頂奔馳,阿湯正從駕駛室對她歡快地揮手。

    車門開啟,安迪二話沒說幫她將箱子拎上車,柏鈞研大喇喇坐在門口,長腿舒展靠在座椅上打盹,連墨鏡都沒帶一副。

    趙亦緊張地環顧四周,天還沒亮,隻有環衛工人在勞作,她閃身上了車,飛快按下關門鈕。

    “眼睛怎麽了?”柏鈞研掀開眼皮看了趙亦一眼。

    “失眠。”

    “你小孩兒嗎?要出遠門這麽興奮?”

    “……”

    “坐我後麵來。”

    趙亦不明所以,坐到柏鈞研身後的座位,他指了指自己脖子:

    “幫我捏。”

    ……這位少爺,您一大早冒著被狗仔偷拍的危險,就為了讓小的給你捏肩?

    “趙姐,我待會兒給你發一個按摩手法,你路上沒事可以學一學。”阿湯看她愣著,體貼地說了一嘴。

    ……為什麽她要學?

    “鈞哥練完肌肉需要按摩放鬆。一日三餐的營養配置待會兒也會發給你。其他好像沒啥特別需要注意的了,鈞哥不難伺候的。”

    “……什麽意思?”

    “鈞哥去邊境沒法帶太多人,武哥過去,我就沒法去了,武哥粗枝大葉也不會照顧人,這段時間鈞哥就拜托你了。”

    “為什麽要拜托我?”趙亦大惑不解。

    “你不是助理麽?”柏鈞研瞄她一眼。

    “我是導演助理!”

    “不想想自己怎麽當上的這個導演助理?還有沒有一點感恩之心?”柏鈞研回過身,抓住趙亦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這裏。好好捏。昨天做了那麽多菜,脖子酸死了,你幫上一點忙了沒有?花花都比你有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