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孟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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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亦點一盞煤油燈,趴在桌上研究分鏡頭劇本, 時鍾指向淩晨兩點, 門外大風大雨, 整個酒店大堂隻剩下她和幾名前台服務生。

    她在緬甸孟欽。

    東部自治區首府, 距離著名金三角不過百餘公裏, 曾經廣泛種植鴉片、生產海.洛.因和黃砒,自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禁毒, 依托中國鄰邊城市發展特色旅遊, 漸漸洗脫了罪惡色彩。

    至少表麵看來如此。

    治安寧定,民風樸實, 附近高山密林中留有當年坤沙軍團遺址, 城內還設有禁毒紀念館,十分適合《狼牙》的拍攝。趙亦和工作團隊先行抵達, 準備了將近半個月, 隻待主創一行到來便可開拍。

    她正是在等主創團隊的到來。

    預定的行程是今夜抵達, 誰知遇上了極端天氣, 脆弱的電力網絡斷了,強大的中國聯通也不通了,酒店備用發電機時斷時續,生活製片和小助理在大堂裏等得哈欠連天,趙亦主動下來換他們上去睡覺。

    反正她也睡不著。

    山路崎嶇, 隨時可能爆發山洪, 主創團隊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了三個小時, 至今音訊全無, 每一秒都讓人揪心。

    酒店是孟欽唯一的一家星級酒店,英國殖民時代建築,大堂掛著聖經主題的大幅油畫,撒旦誘惑夏娃偷食禁果——從此人類知羞恥,分善惡,女子戀慕男子,世代承受生育之苦。

    油畫在煤油燈微弱的火光中躍動,夏娃睜大驚慌的眼。生即苦痛,愛亦苦痛,吃下果子她便懂了。

    城市突然斷電的時候,趙亦正在網上看一段采訪。

    電影節紅毯,柏鈞研和Mia攜手出現,光這一段就被剪輯回放了三遍,配驚爆標題字“有女同行!再度破例!”柏鈞研這些年緋聞不沾身,上紅毯不帶女伴,上微博不與人互動,上節目絕口不談感情問題,這些習慣都在Mia回國後被一一打破。

    她新注冊的微博,他第一時間回粉並轉發留言,她說“我已歸來”,他說“歡迎歸來”,一夜讓她狂漲粉絲800萬。娛樂八爪魚的主持人小八冒死問他到底什麽時候才會考慮婚姻大事,他居然平心靜氣回答:“最近開始考慮”。現在又帶她去電影節,從車裏將她請出來時,所有媒體都找到了當天的封麵圖片,還有什麽柏太太更具有話題性?

    紅毯主持人小八看到這一幕,采訪到一半的新聞局官員都無暇顧及,舉著話筒飛撲過來,再接再厲問了一個更大膽的問題:

    “所以您右手邊這位是考慮之一嗎?還是唯一呢?”

    這問題沒頭沒腦,但所有人都聽懂了,一大簇話筒湊得更近。柏鈞研稍稍一愣,看了一眼Mia……

    采訪便正好停在了這裏。

    趙亦再次打開手機,沒有信號,視頻持續緩衝,定格在他們兩兩對視的畫麵——從身高到氣質都十分速配,隨便一定格都能上媒體通稿,越看越心煩,她伸手關掉了視頻。

    與此同時,眼前突然一黑。

    一件衣服蓋上她的腦袋,青檸味,爽朗如七喜汽水,一個聲音在衣服外悶悶響起:

    “怎麽又隻剩你一個人,就你喜歡拚命。”

    趙亦將衣服從腦袋上扯下,顏忱書黑著臉坐在她對麵。小帥哥昨日剛進劇組,被公司強行送來的緬甸,一路上怨氣衝天,看到趙亦倒是意外驚喜,此前他不知道她也在組裏。

    “本子和角色我都不喜歡,公司偏要讓我來,說要和師兄捆綁銷售,將來才好當他接班人,憑什麽我就隻能是個複製品?”

    少年十八歲,正處在全宇宙唯我獨尊的中二病巔峰期。

    趙亦試圖與他講戲,講這個線人角色究竟有哪些閃光點,他根本聽不進去。時隔數月,少年比之前叛逆許多,臉還是那張陽光燦爛臉,態度卻多了一些霸道和偏激——比如現在,他將自己的棒球外套披在趙亦身上,幫她將拉鏈拉好,完全不容她拒絕。

    趙亦多少有些尷尬,想想不過是個孩子,便隨他去了。

    可他居然還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上去睡,我留下來等。”

    這動作就有點沒大沒小了,趙亦直往後躲,竟又被他拍了拍臉:“快去,乖。”

    在顏忱書進一步放肆之前,趙亦抬手扣住了他的手腕,血氣旺盛的少年,體溫都比一般人稍高一點,她忽然冒出一個不妙的想法——他看她的眼神,是不是有點太灼熱了?

    就在這時,大堂的門被人從外麵推開。

    外麵冷風冷雨,一行人夾著風雨走進來,趙亦轉過頭,第一眼就看到那個讓她牽腸掛肚的人,他正好也看過來,看她身上長及膝蓋的棒球外套,以及她和顏忱書交握的手。

    趙亦訥訥鬆開了顏忱書。

    ……

    男女主角和導演,外加私人、公務、片場助理一大堆,瞬間填滿了酒店大堂。好在發電機又重新恢複了工作,趙亦跑前跑後,很快幫大家辦妥了入住。

    阿湯從頭到尾盯著她看,時不時再去看柏鈞研,兩個人都不動聲色,仿佛不認識彼此。

    難道是他認錯了人?

    她看起來確實和之前不太一樣,紮利落馬尾,穿男式棒球服,忙前忙後照顧到每一個人,還真像個稱職的助理……門卡遞到阿湯手中,他忍不住開口探問:“趙小姐……?”

    趙亦抬眼看他,再看他身後一堆大包小包,抱歉地衝他笑:“行李員已經下班,可能要麻煩你幫柏先生送一下行李。你的箱子可以給我,我幫你拿上去,我房間就在你隔壁。”

    趙亦仰麵躺在床上,反複回放剛剛出現的一幕:Mia在電梯口與柏鈞研互道晚安,臨行還親了親他的臉。

    其實也沒什麽不妥。

    Mia從長相到性格都很洋派,在國外,吻臉禮是再平常不過的禮儀……如果她連這個都不能接受,要怎麽接受劇本裏的激情戲?

    荒唐念頭一閃而過,趙亦捂住滾燙的臉。激不激情與她何幹?她有什麽資格接受或者不接受?

    趙亦在床上翻來覆去,這時走廊傳來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她的隔壁。

    開門,關門,插電卡,空調發出滴滴聲……這家酒店的客房隔音極其夠嗆,兩個屋子中間仿佛就隻隔了一張紙板,趙亦搓了搓發燙的臉,將阿湯的箱子拖到隔壁門口。

    正要抬手敲門,門開了。

    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背後亮著燈,走廊暗著燈,表情晦暗看不真切。趙亦猛退一步,看了看他的身後:

    “……阿湯呢?”

    “跟我換了房間。”

    趙亦蜷在床上,大氣不敢喘,總覺他在隔壁能聽到她的呼吸。

    至少他在做什麽,她一律聽得很清。

    雨一旦停歇,窗外便全無聲息,從窗戶往外看,燈火零落,銀河清晰,仿佛突然到了三十年前或三百年後——被軍政府統治超過半世紀之久的國家,文明程度遠遠落後,一旦入了夜,整座城市便陷入廢墟般的安靜。

    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黑夜無限放大。

    整理行李箱,拉開拉鏈,皮帶的金屬扣“鐺”一聲落在地上,隨後花灑開啟。水聲嘩嘩不斷,好像也同時淋在她身上,濕潤,溫暖,從四麵八方將她包裹,蒸汽緩緩升騰,熏紅了她的臉,明明是這樣清冷的山城之夜。

    柏鈞研的氣息,似乎又發生了一些改變。

    趙亦仔細回憶,煙味濃鬱,將他幹淨出塵的氣質染上了煙火氣,和《大漠孤煙》裏的小靖海王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有些苦悶,有些壓抑,表麵卻還保持著不動聲色的平靜,他正在變成那個臥底多年的邊疆警察葉靖。

    方法派演員……丹尼爾·戴·劉易斯、拉爾夫·費因斯、凱特·溫斯萊特、凱拉·奈特莉……趙亦想起自己讀過的表演理論……假如他真的是方法派演員,演誰就會變成誰,那麽他將戲裏戲外真假難辨。

    他會全身心地浸透到他的角色。

    會深深愛上戲裏的那個女人。

    趙亦點亮台燈,重新翻了一遍劇本。毒梟的女兒Mia,從小在英國長大,活潑貌美,心地純善,以自己的父親為傲,並不知道家族的崛起背後有一個黑金帝國作為支持,她一直認為父親是一名退役的緝毒英雄,憑借個人的努力轉型成為成功的邊貿商人。

    一朵開放在罪惡土地上的純潔花朵,讓他愛又讓他恨。

    難怪陳導一眼看上了Mia,甚至直接就把女主角的名字改成了Mia,沒有誰比她來演這個女主角更適合:她有西南少數民族血統,有烏黑的眼,豐盈的唇,蜜色的肌膚,健康性感的身形。在故事一開始,葉靖即將收網的時刻,Mia從英國歸來,在村寨的節慶活動中與他初次相見,他對她一見鍾情。

    那一夜火光跳躍,點亮姑娘曲線婀娜的身體,烏黑的長發被高高甩起,汗水如蜜糖般滴落。多麽合理,他會對一個漂亮性感的,名叫Mia的姑娘一見鍾情。

    趙亦躺在異鄉的夜,第一次深深體會到某種名為“嫉妒”的情緒。

    她一遍遍提醒著自己,在未來的這段日子,她需要一再強化這種情緒,因為她體會得越深,便說明女主角塑造得越好,對男主角的吸引越有說服力。

    幾乎是在一瞬間,她突然領會到了電影的魅力和奧秘。

    它是假的,也是真的,如果講述得足夠好,便會在一片黑暗之中,給你以假亂真的痛與樂。

    在影院之外的正午陽光刺痛你的眼睛之前,它就是真的。

    ……

    陳冀才導演懷疑,他的這個小助理,可能是Mia的隱藏粉絲。

    她對Mia格外上心。

    從造型到取景,竭力要將她的魅力推升到極致。陳冀才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她的提議更有道理,既有理論支撐——她隨口就能說出一係列經典電影中的類似分鏡,又有感性認識——有時候女性比男性更能把握到其他女性的美。

    “是不是這樣更好?從這個角度,是不是更讓你動心?”

    趙亦拿著現場剪輯的粗剪方案去問柏鈞研。

    柏鈞研咬著一根煙,一直沒點,在濾嘴留下深深的牙印。他橫了一眼趙亦:

    “我為什麽要動心?”

    “……這個故事的由來,就是你對一個不該動心的女人動了心。”

    “不是我。是葉靖。”

    “……你不就是葉靖。”

    “我不是。”

    他的聲音從齒縫中漏出,聽起來十分不悅,趙亦關上屏幕。明明就是吧,這股火氣旺盛的暴戾味道,總覺得再聊下去他要砸屏幕。

    “你去哪?”葉老大在她背後喝問。

    “去聯係下一場的群演。”

    “人生地不熟,你一個人去?”

    “小顏說他陪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