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Ice Breaking(下)

字數:7742   加入書籤

A+A-




    趙將軍上一回看電影, 還是露天電影。

    與兵同樂, 操場上坐得筆直, 同仇敵愾一起喂蚊子。那時候流行《大決戰》三部曲,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連播, 屬於經典大放送, 是難得的娛樂活動。趙亦也跟著一起。小豆丁一個, 人比馬紮高不了幾寸, 神情卻比任何人都嚴肅, 板著一張圓鼓鼓的包子臉,坐在前排一動不動。

    盡管如此,趙將軍還是剝奪了她看電影的權利。

    沒有解釋原因,軍人隻聽命令, 不問原因,他從來就沒有跟人解釋原因的習慣。趙亦卻因此悲傷了很久。晚上趴在窗台上, 隔著朦朧的綠紗窗看遠方操場上亮起的幕布,包子臉掛滿了眼淚, 變成了灌湯包子臉。

    她想, 一定是因為自己表現太差, 才會被爸爸懲罰, 一個人在家關禁閉——夜晚很黑, 她怕黑,盡管趙將軍很不讚同怕黑這種行為, 但她才五歲, 充滿想象力, 她怕黑。

    其實趙將軍的原因很簡單,趙亦頭天晚上被蚊子咬慘了,腳背腫得老高,他怕孩子被咬出毛病。

    而且,那蚊子包都打起堆了,她居然都不伸手撓一下,他疑心這娃已經被咬出了毛病。

    總之,趙將軍和女兒的親子觀影活動,大約在二十年前就告一段落,從此再未接續。忽然被拖去看電影,還是趙亦參與拍攝的電影,趙將軍很有一種滾滾長江東逝水的恍惚感覺。

    等到了電影院,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

    新時代的電影院,和二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撲麵而來的巨型led屏,淩空飛過的廣告玩偶,隔壁電玩城的喧鬧尖叫,海陸空全方位的聲光轟炸,無一不讓老人家皺眉。

    走了兩步,眉皺得更厲害。到處都是小年輕,成雙入對,間有賣花的小姑娘穿梭其中,就算趙將軍不過洋節,結合當天的日期和周圍的氣氛,他也領悟出了一個大概。

    今天情人節。

    女兒不過節。

    淪落到和老爹一起看電影。

    姓柏的小子不是個東西。

    趙將軍雷厲風行,從立論到結論不過三秒時間。三秒過後,led廣告屏換上了新片預告,正是柏鈞研主演的《狼牙》——男人渾身披掛重型武器,似人形兵器從密林和硝煙深處緩緩走出,通身森冷囂張的英雄氣派,引發候場大廳內尖叫連連。

    趙將軍冷冷掃視大廳。

    嘖,也就騙騙這些沒見過世麵的小姑娘。

    他憤慨地掏出門票走向檢票機具。

    可是他家趙亦明明見過世麵啊,連核潛艇都見過呢,怎麽也會被騙?

    嘖,也就靠他那張小白臉。

    趙將軍懷著對小白臉的鄙夷,氣衝衝走到票上標注的vip廳,發現門口沒有工作人員,兩個西裝革履的大塊頭站在那裏分發3d眼鏡,肌肉將厚實的毛料西裝繃得死緊,一看就是練家子。

    同為練家子,趙將軍立刻心生警惕。

    大塊頭卻畢恭畢敬一鞠躬:“趙叔叔,裏麵請。”

    趙將軍被領進門,偌大一個放映廳,空無一人,隻過道上站著一名領位員。衣著樸素,人卻不樸素,遠遠看著就覺得抓人眼球,身形姿態無可挑剔,健壯,勻稱,耐造,一具適合放進特警隊鍛造的優秀人體。

    趙將軍的思路被職業病牽著走,走到人麵前,突然認出了那張臉。

    拐賣兒童的小白臉。

    “趙亦呢?”沒見到他家兒童,他質問小白臉。

    “她臨時被導演叫走了,叔叔,今天我陪您看電影。”

    小白臉不愧靠臉吃飯,笑起來令人如沐春風,趙將軍卻不買賬。

    “你哪位啊?”

    我們認識嗎?正式介紹過嗎?我認可你了嗎?同意你和趙亦交往了嗎?有必要給你這個臉嗎?趙將軍的白眼翻上了天。

    “叔叔,我姓柏,名叫鈞研,今年30歲,父母過世得比較早,家裏還有兩個正在讀大學的弟弟妹妹。我是一個演員,自己開一家公司,名下總資產15億,年收入2億。我每年體檢,身體健康,無遺傳疾病,無不良嗜好,無婚史,目前在和趙亦交往,很高興見到您。”

    柏鈞研頂著白眼伸出手,態度誠懇中帶著一絲巴結,熱情中透著一股殷切,是滿分標準的女婿姿態,趙將軍直接忽略了他的手,背著手走向觀眾席,聲音冷颼颼:

    “哦,演電影的,聽說過,最近還鬧了個吸毒醜聞。”

    吸毒事件發生後,趙將軍把柏鈞研徹頭徹尾查了一遍,自然清楚他是遭人陷害,之所以搬出這件事來說道,目的很明顯,就是為了刁難。

    柏鈞研眉開眼笑跟上。刁難好,就怕不刁難,願意出題才有解題的機會。

    “叔叔,那是誤會。我那天吃了感冒藥,影響了檢測結果,後來去201醫院做血檢,還跟您有過一麵之緣。不知您還記得嗎?幸好那天您在場,否則得有大.麻煩。”

    柏鈞研不動聲色拍了個馬屁,趙將軍心裏得意,麵上不顯,踱到觀眾席中間位置落座。那天的事,讓柏鈞研得了個不錯的印象分——臉長得如何姑且不論,小夥子遇事有骨頭,有肩膀,還算有點男人的樣子。

    長輩不賜座,柏鈞研便立在一旁,一副聆長官訓的恭敬姿態。

    “趙亦也是得您真傳,每次動手,我都隻有挨揍的份。”又是不動聲色一個馬屁。

    這次拍得對味,趙將軍微微一笑:“她十歲就拿跆拳道黑帶……”笑意忽然一斂,“你還和她動手?”

    柏鈞研笑得溫文爾雅:“拍這部電影時,她身兼半個武術指導。”

    趙將軍點了點頭。

    “趙亦全能,學什麽都快,放什麽位置都能勝任,燈光、場記、服化道,哪裏缺人都能頂上,是個很聰明的小姑娘。”

    趙將軍又點了點頭。

    “坐。”

    柏鈞研坐下,此時放映廳燈光熄滅,開始播放片頭。《狼牙》嚴肅主題,不輕佻,片頭先是半分鍾的黑屏白字——謹以此片獻給為禁毒鬥爭做出貢獻和犧牲的無名英雄。

    黑暗中,兩個男人俱是沉默,從背後看,一色一樣的坐姿端正,肩背挺直,片頭曲響起,趙將軍回過神,瞄了一眼柏鈞研放在兩膝的手。

    “以前當過兵?”腰背大腿90度,大腿小腿90度,倒是很標準的軍姿。

    “沒有。不過,為了拍這部電影,進連隊練了一個月。”

    “學個皮毛,有什麽意義。”趙將軍嗤之。

    “想盡量入戲,把人物揣摩得透徹一些。不過,您說的是,確實每部電影的拍攝時間很緊,隻能盡可能貼近實際。”

    “一個大男人,幹什麽不好,當個戲子。”趙將軍諷之。

    柏鈞研沉默以對。

    影片開始播放,既叫座又叫好的得獎大片,自然從一開始就扣人心弦,趙將軍卻看得心不在焉——當然了,他今天哪是來看電影,根本就是來麵試女婿的。一號候選人剛剛被他戳破自尊,熱情全滅,好幾分鍾沒說一句話,就這點胸懷,在他這兒是休想拿到offer了。

    趙將軍的嘴角一點點垂下,漸漸生出離去之意。電影他早已看過,從上映至今,看了不下十遍,之所以答應趙亦來再看一遍,實在是因為不好意思說出口。

    他不是不關心女兒。

    當初她在美國一意孤行進了華爾街,他嘴上和她把關係搞僵,事實上始終關注她的動向,後來聽聞她回國,還高興了很久。隻是他這女兒,繼承了他的死腦筋,他說不讓她回家,她就真的不回家,是個讓人又氣惱又心疼的娃。

    他希望她得到最好的。

    他能想到最好的一生,是她媽媽的樣子,溫柔嫻靜,教書育人,躲在象牙塔中不受傷害。她一生中唯一的傷害來自於生育,所以他一想到趙亦有一天會長大嫁人,生兒育女,就無端感到驚恐,可以說,不管女婿什麽樣,他都會下意識覺得不滿意。

    趙將軍微不可辨地歎了一口氣,準備起身離開。

    這時,柏鈞研終於重新開腔。

    “叔叔。”他轉過身,姿態還是禮貌恭敬,笑容卻已斂去。“在來之前,原本我是打算,無論您說什麽,我都隻附和、不反對的。”

    “我很愛趙亦,希望能和她共度一生,而您是她非常看重的人,如果無法獲得您的認可,我可能無法達成這個心願。”

    “但您剛剛說的話,我並不十分讚同。”

    “在我的價值取向中,職業不分貴賤,隻要不偷,不搶,養得了家,自己覺得工作很開心,有意義,有價值,就足夠了。”

    “從您的話語中,我能感覺出來,您對演員這個職業並不看重,甚至還很輕視。當然,和您所從事的職業相比,這份工作確實不夠崇高,我們並未押下生命來捍衛榮耀,但它也有其存在的價值。電影作為一種大眾傳媒,在如今的文化生態中,對整個社會的影響遠高於其他媒介。我的影迷橫跨不同年齡,絕大多數是青少年,在潛移默化中塑造觀念,引導成長,我認為,這是一份很有意義的工作。”

    “更重要的,”柏鈞研鄭重其事頓了一頓,“這是趙亦所選擇的行業。”

    光影流轉,照在年輕男人的臉上,他是嚴肅的,沉靜的,具有掌控力,這讓趙將軍感到不適,他很少遇到失去掌控力的場合——昨晚不算,趙亦哭了,於是他主動認輸,不算被迫屈服。

    像往常一樣,趙將軍通過提高嗓門來提升威嚴:“我本來就不讚同她選擇這個行業!”

    柏鈞研沉靜依舊:“所以她一直很不安。擔心失敗,擔心走錯路,甚至到了今天,她參與的第一部作品大獲成功,都不敢陪您一起看這部電影。叔叔,您知道我剛認識趙亦的時候,她是什麽樣子麽?失業,落魄,身無分文,做最底層的工作,獨自在暴雨中哭泣,她那麽堅強的人,忽然失去所有勇氣,隻因為有人對她說,趙亦你是一個怪物,連你爸爸都不喜歡你。”

    “如果我有這麽好一個女兒,”柏鈞研靜靜看著他,神情中多了一絲責難,“我會給她很多很多讚美。”

    說完,他轉過臉,專心去看電影。

    搞砸了,他想,這和預想得不太一樣。他原以為自己是很穩妥的一個人,製定方案,嚴密執行,按部就班拿下陣地,就像他喜歡的圍棋。這次他本也有一個方案,他知道應該如何討長輩開心,但聽到趙將軍那句話,他忽然就火了——一直以來他都很想知道,究竟為什麽趙亦會長成這個令人心疼的模樣——這就是原因。

    慢慢來吧。他抿了抿嘴角。下次,慢慢來。

    出乎柏鈞研的意料,趙將軍並沒有拂袖而去。

    老人家動也不動,似一尊雕像,沉默觀看這部他看過很多遍的電影。柏鈞研卻漸漸不再淡定,隨著劇情推進,情節已經進行到男女主角的激情戲,他不自在地換了個坐姿,偏頭看了一眼態度不明的嶽父大人……

    “這麽摟摟抱抱的,趙亦看著就不生氣?”

    嶽父大人果然發話,怪聲怪調,但不像之前那樣聲色俱厲。

    “呃,大部分鏡頭用的替身。”隻是一句問話而已,柏鈞研卻覺得老丈人是賞賜給他一個寬容的台階。他立刻重新低下姿態,溫聲解釋:“是趙亦要求加的這場戲,因為劇情需要,加完她又生氣,因為有點吃味……可愛的很。”

    “她很上心。”

    “她做任何事都很上心,但這一次,她還很開心。”

    ……

    柏鈞研捧著一大束不太新鮮的玫瑰,推門看到他家小機器人坐在客廳中間,一臉死機狀態,原本還想逗她一逗,頓時不怎麽忍心。

    “情人節快樂,親愛的寶貝。”他將花束放在她的膝蓋。“不要嫌棄,看到小孩子站在冷風裏賣花,這麽不新鮮,估計很難賣得掉,才都買下來。”

    趙亦用摸貓的姿勢摸了摸那團花,神情恍惚抬起臉,估計都沒意識到膝蓋上被放了什麽。

    “你回來了。”

    “是,報告首長,代號‘破冰船’任務圓滿完成,美麗的首長,不必再哭喪著臉。”

    “哦……”

    捷報並未緩解趙亦的六神無主,她茫然點頭,抓住柏鈞研的手:“我爸……說什麽了?”

    “電影拍得很好,支持你繼續拍電影。唯一的問題,”他歎了口氣,“既然已經破冰,他要求你明天搬回去住,咱爸說了,未婚同居,不成體統……”

    趙亦輕抽了一口氣,抓他的手緊了緊。

    柏鈞研驚奇,他以為她就算不舍得搬走,也不會表現得這麽明顯。這時,趙亦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白色塑料板遞到他眼前——狹長型,中間一個視窗,樣子非常眼熟,不久前他剛用過——膠體金法驗尿,既可以用來驗毒,也可以用來驗孕。

    兩道杠。清清楚楚。毋庸置疑。

    “看。人絨毛膜促性腺激素異常。排除腦垂體病、甲亢、卵巢囊腫、子宮內膜增生、子宮癌造成的假陽性,有較大可能,”趙亦緊張道,“我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