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Ice Breaki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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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亦沿著一排矮冬青, 磨磨蹭蹭走向園林深處。

    趙將軍下榻的這座賓館,常年出現在新聞聯播之中,是一號首長接待國賓的所在。聽起來十分唬人,其實真走進來, 不過常見的京腔京調,外立麵是濃墨重彩的明清形製,內瓤則是常見的蘇聯風格, 樸實端重, 嚴肅冷寂,讓趙亦想起她童年時的家。

    不是一個很好的聯想, 讓她出師未捷就先緊張了起來。

    於是,當趙亦敲開房門,看到端坐在布沙發上喝茶看報紙的趙將軍,她的手不可避免地開始顫抖——根據柏鈞研的指示,接下來她要用這隻手扯住她爸的衣袖, 通過撒嬌的方式, 哄他去和未來的女婿一起去看diàn yǐng。

    這種行為在趙亦看來不僅僅是撒嬌。

    簡直是自殺式撒嬌。

    來之前, 柏鈞研一遍遍給趙亦洗腦, 告訴她,像她這麽可愛的小姑娘, 隻要撅個嘴,跺個腳, 想要天上的星星都會有人給她摘下來。趙亦想象了一下自己噘嘴跺腳的樣子, 覺得自己確實很需要一顆星星——以每小時上萬公裏的時速向她撞擊, 好阻止這場可怕的羞恥py。

    可惜,是夜雲淡風輕,她站在他爸麵前,遲遲沒有等來這顆救命的小行星。

    趙將軍一臉疑惑,瞪著黏在門口不挪步的女兒。

    她看起來很奇怪。

    趙將軍從來沒有見過趙亦穿這麽愚蠢的衣服:白色搖粒絨帽衫,視覺上十分膨脹,讓她看起來像隻雪白的毛絨玩具,帽兜上還縫了兩隻長耳朵,配上她凍得通紅的鼻頭,活脫脫一隻傻兔子。

    模樣也很陌生,大約是胖了,粉嘟嘟的臉,好像一下小了好多歲,讓他想起她小時候——很小的時候,還不會說話,因此也不會惹他生氣。趙亦曾經是個很省事的寶寶,餓狠了才會哭兩聲,抱上奶**立刻就乖了,好像知道自己不太招大人待見,於是總是努力地咧著嘴,露出可愛的乳牙,熱忱地朝人笑。

    天性寬和,像她媽媽,卻被養成了古怪冷僻的性子。

    究竟還是他的錯。

    趙將軍這樣想著,臉漸漸沉下。趙亦正在醞釀要如何發動自殺式撒嬌,看到她爸黑如鍋底的臉,胸中立刻奏響了退堂鼓……

    這時,無線耳機中傳來場外指導的聲音。

    “我冷。”趙亦沒頭沒腦來了一句。

    趙將軍又仔細看她一眼,才發現這衣服其實並不保暖,外麵怎麽也有零度,難怪凍得鼻尖通紅。

    “冷你不知道多穿點!這麽大的人,生活自理能力都沒有,再有能力都是假的!”

    好,兩句話沒說完,已經開始吹胡子瞪眼。要在往常趙亦肯定縮了,今天卻有場外評論音軌,語帶笑意在耳機中點評:

    這是在關心她嗎?趙亦遲疑,這時下一個指令已經來了,她硬著頭皮照著耳機中教她的學:“這衣服好看。要風度不要溫度。而且,我就是什麽都不會。”

    趙亦閉了閉眼:“……就是什麽都不會嘛!”

    趙將軍愣愣看著女兒,懷疑她是不是被撞克了。就算在最愛美的青春期,這娃也沒考慮過衣服好不好看的問題,以至於他經常忘了自家養的是個閨女。至於承認自己還有不會的事,這就更稀奇了……

    “你不會什麽……?”趙將軍問。

    “不會生活嘛。不會做飯嘛。經常餓肚子嘛。一個人在國外,半夜餓醒了,隻能餓著嘛。”

    趙將軍瞪著眼,情不自禁去尋覓趙亦腳下的影子——是有影子的,不是妖怪變的,可是為什麽這麽陌生,以至於心裏也湧起陌生感,是一種既軟且酸的滋味。這麽多年了,還是第一次聽女兒講起她獨自在外的生活——以前也講,但都是“很好,一切都好,拿了多少獎,發了多少論文”,好像在進行成果匯報會,十分“講政治”,像這樣“講生活”的時刻,幾乎從未有過。

    “我、我是一個生活白癡,不會做飯,不懂照顧人,不會寒暄,連梳頭發都不會的……”

    趙亦紅著臉,柏鈞研說一句,她跟著念一句。頭發她確實不會梳,今天這個光潔漂亮的馬尾巴還是出自柏鈞研之手,但是坦陳自己有弱點,尤其是在她爸麵前,這是一個全新的課題。她一直擔心被爸爸嫌棄……

    “不會就學!”爸爸果然瞪她了。

    “沒時間嘛……”趙亦低下頭,“我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工作和學習,因為擔心讓您不滿意……可是您從來都不滿意……有時候真的好累啊……很想哭,又不敢哭,從小我就知道,哭了是會挨打的……”

    柏鈞研在耳機裏,慢慢誘導她的情緒,引導她回憶童年,敞開內心,就像導演在引導演員演哭戲……她明知道他的目的,但說著說著,鼻子真的酸了。

    “爸爸,其實我也很辛苦的,我沒看起來那麽光棍,有時候還非常軟弱,所以去年我逃避了一段時間,因為遇到了很糟糕的事,但我不敢對您說:我把事業搞砸了,人生也搞砸了,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趙亦吸了吸鼻子。

    “但是,那時候,好想有人可以說說話,好需要安慰啊……”

    哭了……

    趙將軍呆呆看著女兒,她有多少年沒在他麵前哭過了,好像從懂事以後就再沒有過。現在她哭了,軟軟一小團,肩膀輕輕顫,紅的眼皮,紅的鼻子,就像那種他一貫避之不及的“你要是不管我我立刻就會死掉”的小動物。

    她媽媽也是這樣的……動不動就哭一鼻子,需要捧在手心裏,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沒有保護好她,醫生說她身體很弱,不適合懷孕,她不肯聽,他便由著她了,結果呢……

    “你別哭了!”趙將軍粗著嗓子喝止。

    可是趙亦呢,已經不是他認識的那個趙亦了,有人把她慣出小脾氣來了。她的臉皮也比以前厚得多,因為有人總是不停地挑戰她的羞恥心——當街吻她,當眾表白,在無數個隱秘的深夜迫著她慢慢打開身體,打開靈魂,打開一切,迫著她哭著承認自己內心的渴求,關於他,關於生命,關於一切。

    她學會了直麵自己。

    小脾氣加厚臉皮,這樣的趙亦已經所向披靡。

    “為什麽不能哭!”趙亦用手背擦臉,往前邁了一步,“我傷心了,爸爸,人在傷心的時候就會哭。”

    趙將軍後退了一步。

    可怕,趙亦在哭。還說她傷心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有點手忙腳亂了。

    “人在傷心的時候,還需要安慰。我需要安慰。”

    趙亦一步步走到他爸麵前,嚇得他一屁股坐回了沙發。接下來,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那隻哭紅了眼睛的小兔子,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把臉埋在他的膝蓋上,徹底地,奔放地,嚎啕大哭了起來。

    引線已經拉響,炸彈已經引爆,趙亦成功地發動了自殺式撒嬌。她想,不管了,崩人設就崩人設吧,失望就失望吧,她憋了這麽多年,總算放了個大招。她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先哭出來再說。

    “爸爸,不是我的錯……我已經很努力了……嗚……”

    “我討厭搞科研……嗚……拍diàn yǐng有意思多了……”

    “別給我介紹對象了……我除了柏哥哥誰都不要嗚嗚嗚嗚嗚……”

    “你都沒去看過我拍的diàn yǐng,拍的可好了,為什麽不去看啊,嗚嗚嗚……可好了……”

    崩裂。

    趙將軍的表情、心態、心裏堡壘……全部崩裂了。

    “你,你,你別哭了!”他推了推那顆哭得滿頭大汗的小腦袋。

    “你老子從來不看diàn yǐng!”他粗聲粗氣,扯了條毛巾擦她的臉,手卻是輕的。

    “再哭要挨揍了啊趙亦。”他舉起巴掌,看著趴在膝蓋上一團雪白,無論如何落不下手。

    “行了,我去看,我去,一口歇了趙亦!”

    一口歇。很小的時候,趙亦還會當著他爸哭的時候,時常聽到這個指令。別人爸媽還會“數三下”,趙將軍從來要求“一口歇”,不歇會有慘痛教訓,於是,巴普洛夫的趙亦一口歇了。

    歇完她才意識到,自己活下來了,she survived,抱著她爸的腿,完全小狗樣,沒有被踢飛,沒有挨揍,沒有被嫌棄,甚至還有人給擦臉,並一舉達成了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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