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寒的眼皮動了動，像是生鏽的合頁終於被撬動。
    那一瞬間，廣場上的戰歌聲仿佛都變弱了許多。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釘在他臉上，心髒跟著那緩緩抬起的眼瞼一起收緊。
    當那雙眼睛徹底睜開時，德裏斯校長的吟唱聲陡然破了個音。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眼睛。瞳仁是純粹的墨黑，黑得像把周圍所有的光都吸了進去，連一絲眼白都看不見，隻剩下兩汪深不見底的虛無。
    目光掃過之處，空氣仿佛都凝結成了冰，帶著一種非生非死的寒意。那不是憤怒，不是輕蔑，甚至不是惡意，而是如同深淵俯瞰螻蟻般的漠然，卻偏生在這漠然裏，藏著狩獵者鎖定目標時的本能。
    戰歌開始搖擺，聲音開始浮動。不是師生們忘詞了，而是靈魂層麵的本能恐懼，像是被無形的手攥住了心髒，連呼吸都帶著痛。
    聖依諾的嘴唇哆嗦著，光元素在她掌心劇烈地顫抖，幾乎要失控。她看著那雙眼睛，明明還是莫寒的眉眼輪廓，卻陌生得讓她脊背發涼。記憶裏那個會被兩句話說的害羞、將她從皇宮裏拯救出來的莫寒，徹底消失了。
    眼淚毫無預兆地湧了上來，她想喊“莫寒”，喉嚨卻像被光元素堵住，隻能發出戰歌的歌唱聲。
    聖嬌玥死死咬著下唇，血腥味在舌尖彌漫。她比聖依諾更早察覺到不對勁。那雙眼眸裏翻湧的，是與光之神戰歌截然對立的虛空力量，純粹、冰冷，帶著要吞噬一切的饑餓感。
    她看見莫寒的手指微微動了動，不是之前那種緊繃的用力，而是一種鬆弛的、蓄勢待發的蜷曲，像猛獸收回利爪時的姿態。
    “不……”
    她在心裏無聲地呐喊，光元素組成的光幕因為她的情緒波動而泛起漣漪，差點潰散。
    德裏斯校長的白發在顫抖，不是因為年老，而是因為徹骨的絕望。他活了大半輩子，見過無數次元素對衝，卻從未見過如此徹底的“取代”。
    那雙眼睛裏沒有莫寒的影子，甚至沒有屬於人類的掙紮或痛苦，隻有虛空獨有的、要將一切秩序碾碎的混沌。
    他終於明白，光之神的戰歌沒有淨化莫寒，反而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關押深淵的閘門。或許，這才是虛空神的目的，留下一枚種子，然後，由光之神來親手打開。
    他想停下吟唱，想衝過去抱住那個軀殼，卻發現自己的雙腳像生了根，被釘在原地動彈不得——兩座雕像散發的金光已經連成了網，將所有吟唱者都鎖在各自的位置上，戰歌的旋律像無形的鎖鏈，逼著他們繼續下去，直到最後一個音符落下。
    而廣場中央的“莫寒”，正微微歪著頭，像是在打量一群被圈養的牲畜。
    他的目光慢悠悠地掃過環形隊列，在哭泣的學生臉上停頓了半秒，在聖嬌玥顫抖的肩頭停留了一瞬，最後落在德裏斯校長蒼白的臉上。
    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勾了一下，卻沒有任何笑意，更像是在評估“獵物”的鮮活程度。
    識海裏，屬於莫寒的記憶正像走馬燈般飛速閃過——和伍雁菡她們的切磋訓練、與聖依諾的地下城冒險、極北之地的冰雪、邪骨魔堡的亡靈……這些記憶被他像嚼碎食物般消化著，眼神裏的漠然漸漸多了一絲玩味。
    戰歌還在繼續，金光籠罩的廣場上，一半是神聖的吟唱，一半是深淵的凝視。聖依諾看著那雙無情的眼，眼淚終於決堤，卻隻能任由光元素在掌心灼燒。
    廣場上的戰歌仍在繼續，金光如網，將所有人困在原地。
    “莫寒”站在中央，那雙純黑的眼眸裏，正飛速閃過前世的記憶碎片——向虛空神祈禱時的虔誠，被光之神奪走妻子時的絕望，臨死前未能再見一麵的不甘……這些記憶像淬了毒的針，紮在他重聚的靈魂裏，支撐著他搶占這具軀殼的，正是那股灼燒了百年的複仇之火。
    不算輪回的時間，前世妻子被搶走後的半生，再加上莫寒出生的這二十多年。）
    沒錯，這個黑影，正是莫寒的前世。
    原本，他隻是一團記憶，埋藏在莫寒的靈魂深處。隨著虛空神的洗禮，將他的記憶告訴莫寒，他借助虛空的力量，才逐漸有了自我。隻是在那以後，他就被囚籠封鎖，無法浮現出來，因為莫寒本人依舊活著。直到此時，莫寒死去。識海破碎，囚籠也隨之消散。他終於抓住機會，將莫寒替代。
    他本就是莫寒前世，兩者幾乎可以算作一個人，所以替代起來並沒有任何排斥現象。
    而此時，他的目光再次掃過環形隊列，本是在評估哪份“獵物”的靈魂更適合作為複仇的第一份祭品，卻在掠過聖依諾時猛地頓住。
    那一瞬間，所有的殺意與漠然都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聖依諾還在抽泣，光元素在她顫抖的肩頭跳躍，映得她含淚的眼眸像盛著碎光的湖。她的眉骨輪廓、鼻尖的弧度，甚至連哭時微微蹙起的眉頭，都與記憶深處那個被奪走的身影重合得絲毫不差。
    “莫寒”的瞳孔猛地收縮，純黑的眸子裏第一次泛起漣漪，那不是虛無的灰，而是帶著溫度的震顫。他下意識地向前邁了一步，腳尖卻撞上了雕像散發的金光屏障，發出“滋啦 一聲輕響，黑色的霧氣在接觸點瞬間潰散。
    這一下刺痛沒能讓他後退，反而讓他的眼神變得滾燙。他死死盯著聖依諾，嘴唇翕動著，似乎想喊出那個刻在靈魂深處的名字，卻因為太久沒有說出口而發不出聲音。
    前世的記憶如潮水般倒灌——妻子為他包紮傷口時的溫柔，和他一同生活的幸福，被光之神帶走時無助的身影……這些畫麵與眼前聖依諾的模樣交織在一起，是那麽相似。讓他那顆被虛空力量浸染得冰冷的靈魂，突然開始發燙。
    他想起了搶占這具軀殼的初衷：向光之神複仇，然後，奪回自己的妻子。
    可看著聖依諾那雙與妻子一模一樣的眼睛，那股支撐著他從虛無中爬回來的恨意，竟像被陽光融化的雪，開始一點點消融。
    如果複仇要以傷害這個與妻子如此相似的人為代價，要讓她體會與自己相同的痛苦，那百年的等待，到底是為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