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軍睜開眼時，醫院的味道像層陳舊的薄膜，蒙在鼻尖十餘年的樣子。
    天花板的無影燈不再晃眼，換成了柔和的暖光，他動了動手指，輸液針已經拔了，右手被一隻微涼的手握著——
    是柳亞娟，她坐在床邊削蘋果，鬢角的白發比記憶裏密了些，眼角的紋路深如刀刻，卻在抬眼時漾起熟悉的溫柔。
    “醒了？”她把蘋果切成小塊，插好牙簽遞過來，指尖的薄繭蹭過他的掌心，“陸陽剛去繳費，朵朵在外麵打電話，說她的畫展推遲三天，得在這兒守著你。”
    陸小軍的喉嚨發緊，目光越過柳亞娟，落在病房門口。
    一個穿灰色西裝的青年快步走進來，黑框眼鏡滑到鼻尖，是陸陽，二十六歲的小夥子已經有了沉穩的輪廓，像極了他年輕時的模樣，隻是眼神更溫和些。
    “爸。”陸陽把繳費單放在床頭櫃上，聲音裏帶著難掩的沙啞，“醫生說你恢複得不錯，就是得好好養著，別再熬夜了。”
    門口又探進個腦袋，二十歲的陸朵朵紮著高馬尾，衛衣上印著梵高的《星空》，手裏拎著個畫板：“爸！我就說你能聽見我說話吧？”
    她把畫板往牆上一靠，上麵是幅油畫——深藍色的太空裏，漂浮著無數代碼符號，符號間隙嵌著全家福：
    穿白大褂的他，係圍裙的柳亞娟，戴眼鏡的少年陸陽，紮羊角辮的小朵朵，每個人的胸口都亮著顆星星。
    “這畫……”陸小軍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我給它起名叫《爸爸的星河》。”朵朵蹲在床邊，指著畫裏的代碼，“陸陽哥說，這些都是你以前寫過的程序片段，我把它們串成了銀河。”
    陸陽推了推眼鏡，補充道：“我翻了你以前的硬盤，找到些備份。有段代碼是朵朵出生那年寫的，注釋裏寫著‘給我的小公主’。”
    記憶突然像被捅破的數據流，洶湧著漫過堤壩。
    他記得自己昏迷的那一個月，像是在深藍色的太空裏漂流了十年。
    林曼從淡紫色的代碼霧裏走來，手裏的明信片褪成了灰白色，梧桐樹下的身影隻剩下個模糊的輪廓，她說：“陸哥，你女兒的畫展我去看了，畫得真好。”話音未落，她就化作一串0和1，散進星河裏。
    朱麗站在巨大的服務器機房裏，金絲眼鏡換成了細框，手裏的u盤閃著冷光：“陸陽找過我，把當年的證據鏈補齊了。你看，你教他的加密算法，比你當年穩多了。”
    她身後的三百萬數字突然崩解，變成漫天螢火蟲，“當年我說你太理想化，其實是我怕……怕你真的能守住初心。”
    最深的黑暗裏，柳雨晴的聲音穿透雲層：“陸陽說你總偷藏降壓藥，我把藥換成了維生素，他每天盯著你吃。你看，你教他的‘變量替換’，用到生活裏了。”
    她白大褂的下擺掃過數據流，掀起一片漣漪，裏麵浮出陸陽小時候的作業本，第一頁寫著“我的爸爸是程序員，他能寫出全世界最好的代碼”。
    “爸？又走神了？”陸陽遞過一杯溫水，“醫生說你昏迷時總喊代碼，還喊‘梧桐’‘番茄雞蛋麵’。”
    柳亞娟接過話頭，從抽屜裏拿出個牛皮筆記本：“這是朵朵記的，你說的每句話她都寫下來了。”
    本子上的字跡娟秀，比十年前成熟了許多，某一頁寫著：“3月15日，爸說‘代碼要幹淨，就像亞娟的麵條’；3月20日，爸說‘陸陽的算法比我厲害’；3月28日，爸說‘朵朵的畫裏有星星’……”
    陸小軍的眼眶發燙，視線落在病房的牆上。
    那裏沒有了小時候的塗鴉，掛滿了陸朵朵的畫作：
    有幅素描畫的是柳亞娟在廚房煮麵，蒸汽裏藏著一行小字“媽媽的溫度”；
    有幅油畫是陸陽在電腦前編成，屏幕反光裏映著全家福；
    最中間那幅，是他自己趴在書桌上打盹，手邊放著本翻舊的《小王子》，書頁上的字跡是柳亞娟的：“等你醒了，我們去植物園看睡蓮。”
    “朵朵的畫展，我本來要去的。”他低聲說。
    “等你能下床，我們推著輪椅去。”柳亞娟把蘋果塊塞進他嘴裏，“陸陽說，你以前總說要帶朵朵去盧浮宮，現在先從本地畫展開始，一步一步來。”
    陸陽從公文包裏拿出個平板電腦，點開一個程序：“爸，這是我根據你當年的構想做的，能自動記錄生活裏的美好瞬間。你看，這是上周媽在廚房唱歌的視頻，這是朵朵畫到深夜時，台燈照在畫板上的樣子……”
    屏幕上的畫麵流轉，像串起的珍珠。
    陸小軍突然明白，所謂的數據深淵，從不是冰冷的代碼織成的網，而是他過去十年裏，總以為“以後還有時間”的拖延——
    是陸陽從部隊退伍又上大學畢業那天，他在酒桌上陪客戶，沒去參加畢業典禮；
    是朵朵第一次辦個人畫展，他忙著改方案，隻在微信裏發了句“加油”；
    是柳亞娟生日那天，他忘了買向日葵，她卻笑著說“你回來就好”。
    這些被忽略的瞬間，像散落的代碼碎片，在他昏迷時纏成亂麻，直到家人用耐心和愛，才重新編譯成溫暖的程序。
    “陸陽，你那算法……”他想說什麽，又被朵朵打斷。
    “爸，你知道哥為什麽學編程嗎？”她晃著馬尾辮，眼裏閃著狡黠的光，“他說小時候看別人寫代碼，屏幕上的光標像星星，他也想給我們的家，寫個永遠不崩潰的程序。”
    陸陽的耳尖紅了，推了推眼鏡：“爸教我的第一行代碼是‘print(\"o, faiy\")’，現在我想給它加句注釋——‘這是全世界最穩定的係統’。”
    柳亞娟削蘋果的手頓了頓，轉身去擦眼角。
    窗外的陽光穿過玻璃，落在陸朵朵的油畫上，畫裏的銀河仿佛真的在流動，代碼符號閃爍著，像無數雙眼睛在眨。
    陸小軍望著那片星空，感覺漂浮了十年的碎片終於落了地，那些糾纏的數據流舒展成柔軟的綢緞，裹著他往家的方向飄。
    他知道，這場神遊太空的漫長旅程，終於到了終點。
    鏡中的迷霧散盡，數據的深淵合攏，剩下的，是幹幹淨淨的自己——那個在二十歲時說要“用代碼記錄所有美好”的少年，隻是這一次，他不需要再寫程序了。
    因為陸陽的算法裏藏著守護，朵朵的畫裏盛著熱愛，柳亞娟的蘋果裏裹著歲月，這些早已構成了最堅固的係統，讓他無論走多遠，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等我好了，”他握住柳亞娟的手，又拍了拍陸陽的胳膊，最後揉了揉朵朵的馬尾，“我們去植物園，我給你們拍張全家福，放大了掛在客廳最顯眼的地方。”
    陸陽的眼鏡反射著光，朵朵的馬尾辮掃過他的手背，柳亞娟的掌心傳來溫熱的暖意。
    陸小軍笑了，像個終於找到坐標的少年，在星河的盡頭，看見最亮的那盞燈，始終亮在他家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