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1 195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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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別山的七月是一年裏最難過的時候,又潮又熱,空氣裏都是粘膩膩的。
小滿娘站在房簷底下,把手搭在眼睛上頭往天上照望了照望,看著那日頭邊兒上沒有什麽雲彩,思忖著今天是不會下雨了,轉身進屋把前兩天沒洗的衣服拿出來洗洗曬曬。
前幾天是連著下雨,衣服洗了也幹不了,隻能等一等。
自從這觀音寺門口掛了那個大牌子,他們這兒就叫了試驗場,原本那個梅家坳的名字反倒是沒什麽人提了。
她跟兒子小滿也從後頭的小跨院搬到大殿邊兒上的廂房住了。
這房子比小跨院兒的房子高,牆還厚,住得舒坦些。
剛把晾衣繩在院子裏拴好了,山下梅家村裏新安的大喇叭就響起來了,又到了放歌兒的時候了。
一聽見這個,小滿娘就知道該張羅著做飯了,緊著把盆裏的衣服使勁兒一擰,往繩子上一搭,她就要往廚房走。
“有人嗎?有人在嗎?”
大門外頭有人詢問,小滿娘看了看日頭,還不到吃飯的點兒呢,再說這聲音聽著可生。
她把木盆放下,從後腰上拔下來一把小手槍,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在門後頭問了一句:“誰呀?”
“小滿娘,是我,有上頭的同誌來找老付啊。”
聽出來這是梅家村村長的聲音,她才開了門,但是槍也沒有收起來。
“同誌,這兒就是試驗場了,這是他們這兒做飯的,也是烈屬。”
他這麽一介紹,那些原本臉上還有些不在乎樣子的年輕人,立馬收斂了神色,上來抓著小滿娘的手搖了搖,“您辛苦了。”
“這辛苦啥?”小滿娘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但還是把人往裏頭讓。
看見她手裏的槍,這幾個人臉上都挺驚詫,小滿娘趕緊又插回腰上,說是前幾年他們這兒還剿匪呢,猛一聽見外人來,得防著點兒。
村長把人送到了,就點著頭賠著笑臉兒告了辭,回村裏忙他的去了。
幾個人跟著往後頭走,一路上東張西望的,半天也沒人出來迎迎他們,不覺得有點兒奇怪。
“大嫂,這試驗場的人呢,那個……”領頭兒從兜兒裏掏出個本子看了看,“負責人叫付寧,這個付寧同誌在哪兒啊?”
“下地了,一會兒就該回來了。”
“下地?他親自下地了?”跟在隊伍裏的一個年輕人有些不相信。
“那咋?下地還不自己去?那糧食就能自己打到手裏?”
小滿娘更迷糊了,這幫人是幹什麽的啊?
領頭兒的斜了隊伍裏的人一眼,又笑著跟眼前這個大嫂套話,什麽試驗場有幾個人啊?平時怎麽運行啊?地裏的活兒怎麽分配啊?那個付寧平時都說什麽幹什麽啊?
他越問,小滿娘心裏的警戒線就拉得越高,付寧前兩年就交待過她,要是遇上外人怎麽說。
這些問題她就開始挑著回答,主要就說付寧是個種地的,一年到頭兒就是種地,風裏來雨裏去的種地。
“他不是專家嗎?就這麽種地?”對麵的人也繃不住了,插了一句話。
“老付研究的不就是種地嗎?那不種地他研究啥啊?”
小滿娘一句話給對麵的人問住了。
還沒想好下一句的詞兒,從大門那邊兒走過來三個泥人,“小滿娘,我們上後頭河裏洗洗去,一會兒再吃飯。”
“行嘍,我還沒做呢!有客人來了。”
那幾個人聽見說話的聲音就站起來出了屋,看見眼前這幾個人又是一愣。
全身上下都是泥,鞋也濕透了,在腳上呱嗒著,或是手裏拿著鐵鍁,或是肩頭荷著鋤頭,往那兒一站,不說誰也不知道這幾個是國家幹部。
“哪位是付寧同誌?我們是華中地區整風工作的小分隊,到咱們試驗場來調研的。”
走在最前頭的那個老頭兒立馬揚起了笑臉兒,兩步走了過來,“我就是付寧,同誌們都辛苦了。”
他伸出手想握一下,卻發現手上都是泥,趕緊在衣服上蹭了兩下,結果這泥越蹭越多。
付寧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您們先坐著,我們去河邊兒洗洗。”
出來的時候,他對著小滿娘眨了眨眼,看著她一點頭兒進了廚房,他帶著身後的另外三個泥人去河邊兒了。
來回也就十分鍾,付寧把身上衣服脫了往旁邊兒一扔,找了件幹淨的披上就過來了。
在門外頭,他聽見屋裏有人說,“這老頭兒不會裝的吧?咱們見過那麽多人了,哪兒有這麽大歲數還這麽幹的啊?”
“不像是裝的,咱們來可是誰都沒打招呼啊。”
……
整風是吧?付寧心裏有了些計較。
他從廚房拎了開水進來,挨個兒給他們倒上,嘴裏說著,“來,喝水,一會兒嚐嚐咱們這大別山特色的飯。”
對麵兒立馬有兩個人臉上帶出喜色來。
他們坐在一塊兒開始閑聊,付寧說前幾天雨水太大了,地裏都澇了,趁著晴天,他們幾個趕緊就去地裏排水了,什麽準備都沒有,怠慢工作組了。
人家肯定得說,工作是最重要的。
付寧立馬順著杆兒就爬上去了,什麽堅決擁護黨的領導啊,什麽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啊……
這詞兒啊一套一套的,都在他腦袋裏裝著呢。
而且對付倪墨這麽多年,他多少的也算輕車熟路了,知道什麽是那個點,哪塊兒癢癢肉能撓。
說得工作隊的這些人連連點頭稱是。
就在這氣氛熱烈的時候,小滿娘喊了一嗓子,“吃飯啦!”
剛才跟著付寧下地那三個人幫著把飯端上來了。
工作隊的一看,這就是特色?!
一大盆鹽水煮紅薯葉,一大盆生的青菜小蔥,旁邊兒放了一碗醬,然後就是一大笸籮的窩頭。
付寧熱情的招呼他們,“來,來,來!吃飯啊,小滿娘,把那醃的鹹鴨蛋拿出幾個來,今天要待客的!”
一會兒一盤一切兩半兒的鹹鴨蛋送過來了,黃的、白的還流油,好看是真好看,可是這一口下去,齁得人直皺眉頭。
看著試驗場的這幾個都非常自然的拿著窩頭就吃,工作隊的人也就都跟著,至少這窩頭是淨糧食的,還沒摻菜呢。
吃著飯聊著天,這話題就轉到晚晚身上了。
“您老有個閨女前兩年去美國了?”
“是啊。”付寧承認得大大方方的,“她是致公黨的,當初也是拋家舍業回國參加抗戰的,一直在陝北。
全國解放以後,她想著回去把書讀完,而且致公黨那邊也需要她回去參與管理。
這個事兒是上級批準的,您們可以查一查國務院或者是人大的會議記錄,肯定是有的。”
當初晚晚和吳清走的時候,羅旭是使了勁的,付寧也在政協幫著敲了敲邊鼓,讓周博宇從海外提申請,他們這邊兒走審批流程。
一切都是擺在明麵兒上的,也不怕別人查。
工作隊的人掏出本子來,記了一筆。
吃完了飯,付寧也由著他們在試驗場裏東遊西逛,問問這個,問問那個。
工作隊的隊長摳著筆記本兒的封麵在那兒琢磨。
中央去年出了劃分右派的標準,他們就是下來幹這個的。
現在如果給認定了右派的話,基本上都是下放勞動,接受再教育。
可是付寧這個試驗場有點兒特殊,這個傳說中的老專家就跟個老農民一樣,這一身泥、一身水的,現在就勞動著呢!
而且說話也能貼近要求,句句都在點子上。
嘖,難得!
他臨走的時候拉著付寧的手說:“老付同誌啊,你們這個試驗場完全可以樹個典型啊!”
“不,不,不!”付寧連連擺手,“我們隻是做了份內的事兒,咱們還是得撲下身子向貧下中農學習,您看看我們大山裏的幾個村子,比這個試驗場更應該被樹成典型!”
工作隊的同誌們咵咵鼓掌,喊著“糧食產量翻三番、早日趕英超美”的口號,鬥誌昂揚的離開試驗場往大山裏走了。
付寧從這天開始眉頭就總是皺著,等了幾天沒有動靜,他給肖遠安寄了一封信。
等到年底的時候,一支從北京來的醫療隊開進了大別山深處。
打頭兒的擎著一麵紅旗,上頭寫著“北京中醫醫院醫療巡診隊”。
他們就駐紮在梅家村,給附近的村民義診。
一個中年男人背著藥箱,急匆匆的走進了觀音寺。
“三大爺,您讓我出來晃蕩著是什麽意思啊?”
肖遠安也五十多了,這幾年淨在醫院裏看診,人也有些發福了。
“多出來看看,往那老少邊窮的地方走走,安全。”
付寧沒有多說什麽,就問他京城裏還好不?
肖遠安也不能白來,拿出脈枕墊在付寧手腕底下,給他把了把脈,也說了說京城裏這一年的人和事。
畢竟過年的時候,付寧還在京城待過幾天呢。
連方予大學畢業好幾年了,本來在市裏的文史館工作,今年連安開始教她蒙語,準備讓她去內蒙待幾年。
李玉寧娶了個供銷社的售貨員,不說別的,家裏這些人買東西算是有個內線了。
最讓肖遠安覺得難受的是李遇晴,人家改姓兒了,現在叫關遇晴了。
“最近又是肅反,又是整風,她表現挺突出的,調到解放軍總醫院了。”
“我叫你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很多話咱們得當麵兒說,你不能老是在醫院裏頭,等安定一點兒了你再看看,過幾年你還是這麽著全國跑著好些。”
至於李……關遇晴,付寧怕的就是這個,這兩年他總能在這個侄女身上看見大表哥的影子。
改姓兒這件事更是印證了他的擔心,一個當過漢奸的父親,和革命烈士的舅舅、戰鬥英雄的表哥是沒法兒比的。
所以他提前寫了一封信,拿出來給肖遠安看了看。
“三大爺!這……這要是交上去了,遇晴可就翻不了身了!”
“所以我給你拿著。”付寧把信紙裝進信封,用火漆封了口兒,又交給肖遠安,“在你手裏擱著,萬一這丫頭蹦噠得過分了,可以壓一壓她。”
看著肖遠安小心翼翼的把信收好,付寧又說了一句話,“讓你過來,還是想讓你利用巡診的機會,找一找咱們的老人,特別是訪一訪,倪墨在哪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