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一個老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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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宮的飛簷在暮色中如刀鋒般劃破天際。
    牛車碾過青石板,發出沉悶的聲響。
    劉綽掀開車簾一角,望著漸近的宮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膝上的葡萄紋琉璃佩——那晶瑩剔透的物件在夕陽下折射出七彩光暈,宛如她此刻複雜的心緒。
    “縣主,到了。”菡萏的聲音從車外傳來。
    劉綽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衣冠。皇帝突然召見,必是為了琉璃貿易之事。她早已料到會有這一遭,但沒想到聖諭來得如此之急。
    穿過重重宮門,劉綽被引至紫宸殿外。還未進門,便聽見裏麵傳來皇帝低沉的聲音:
    “.....不願鞠躬車馬前,但願老死花酒間......”
    劉綽腳步微頓。
    皇帝竟在吟誦《桃花庵歌》?
    她心頭掠過一絲異樣,隨即收斂心神,在內侍的引領下踏入殿中。
    “臣劉綽,參見陛下。”
    殿內燭火通明,皇帝李適負手立於窗前,明黃龍袍在暮光中顯得格外醒目。他轉過身來,眼角細紋中藏著難以察覺的疲憊。
    “明慧來了。”皇帝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禮,“朕方才在讀你的詩。”
    劉綽垂眸:“陛下謬讚,那並非臣所作。”
    “哦?”皇帝挑眉,“那唐伯虎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寫出如此超脫之句?視金錢如糞土......”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卻又能將商道用得如此精妙?”
    劉綽瞬間懂了。
    得,皇帝這是認定了這首桃花庵歌是她寫的。
    自然,也是在試探她如此慷慨的真實目的。
    畢竟,那砸開商路的琉璃利潤不是公款,是她自己出血。
    她唇角微揚:“一位隱士而已,早已作古。至於商道,更談不上,不過是為國謀利的小技。”
    皇帝踱步至案前,手指輕叩紙上字跡:“‘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明慧,你可知朕為何召你入宮?”
    劉綽抬眼,正對上皇帝探究的目光:“臣猜,是為琉璃貿易之事。”
    “聰明。”皇帝輕笑一聲,從案上拿起一份奏折,“元寺卿已將和談詳情稟報於朕。廣陵王也將你接下來的計劃告知了朕。朕很好奇,你為何對安西軍如此上心?甘願讓出五成利潤給吐蕃?那可是你的私產,並非國帑。”
    劉綽心頭一緊。
    這個問題她早有準備,卻又永遠準備不好。
    銅鶴香爐吞吐著嫋嫋青煙,殿內安靜得能聽見燭火輕微的劈啪聲。
    “陛下,”她抬起頭,目光越過皇帝的肩膀,望向殿外那片被夕陽染紅的天空,“臣在關中時,聽病坊中的老人講過一個故事。他曾冒死往來河西舊地做過走私的營生,在建中二年,見過一個從沙州逃出來的老卒。”
    皇帝轉過身來,示意她繼續。
    “那老卒五十多歲,左腿被吐蕃人的彎刀砍瘸了,身上有七處箭傷,從龜茲一路乞討回來,走了整整兩年。”
    劉綽的聲音很輕,卻像鈍刀割肉般一點點剖開記憶。
    “最終,他沒能活著回到長安,他甚至不知道聖人您已繼位,更不知道在他們那支小隊出發求援後一年,回紇允許安西軍使者由北庭經回紇領土入長安,時隔18年後,再一次與朝廷取得了聯係。”
    說著說著,劉綽眼前已有些模糊。
    “諷刺的是,那位走私的老人當時還是個為了一家老小而搏命奔忙的年輕人,也不知道這些事。那老卒說,安西都護府的軍令一直是"死守待援"。到如今,這道命令已經執行了四十年。”
    燭火在皇帝眼中跳動,他慢慢坐直了身體。
    “四十年啊,陛下。”劉綽的指甲不知不覺掐進了掌心,“沒有補給,沒有輪換,甚至沒有希望。那些將士用血肉築起城牆,守護一杆唐旗。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從軍時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傷病到死,再未踏上故土!”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那人問他,為什麽不撤回來?”劉綽的聲音開始發抖,“老卒說,"撤?往哪撤?我們站著的地方就是大唐的疆土,退了,那些還在吐蕃鐵蹄下期盼王師的百姓怎麽辦?’”
    皇帝突然站起身,走到窗前。劉綽看不清他的表情,隻看見他背在身後的手攥得發白。
    “陛下,臣鬥膽問一句,”劉綽深吸一口氣,“安西軍這樣打下去,算什麽?”
    皇帝沒有回答。
    殿外傳來暮鼓的聲音,沉悶得像遠方的雷。
    “他們在為死而死啊,陛下。”劉綽的聲音哽咽了,“沒有人該打這樣的仗。那些將士,那些百姓......他們本該在街市上討價還價,在渭水河畔踏青賞花,在自家的院子裏教兒孫識字......”
    眼淚止不住滑落。
    “臣......”劉綽抬手抹去淚水,卻發現越抹越多,“臣隻是想讓事情是它本來該有的那個樣子。河西走廊本該駝鈴不斷,隴右的麥田本該金黃連天,安西軍的將士們......不該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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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綽再次叩首,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淚水無聲地洇開一片深色。
    最後幾句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臣要安西軍的白發將士回家,要讓河西的百姓重見王師。這,才是事情本來該有的樣子!”
    皇帝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良久,他轉過身來,眼中竟有淚光閃動。
    這些話,讓他想起年輕時的自己。
    那時的他,何嚐不是意氣風發?
    那時的他,也以為自己可以在十年之內收複河湟。
    不是他不想,是不能啊!
    國庫空虛,藩鎮割據......
    有心而無力啊......
    “所以,臣才想出這個法子,先讓吐蕃貴族嚐到甜頭。”劉綽平複了心緒道,“利之所在,民之所趨。若能以琉璃為餌,用商路重連河西、隴右民心。等我們與安西軍重新取得聯係,等河西唐民準備好裏應外合......”
    “起來吧。”皇帝的聲音柔和下來,“你倒是坦誠!朕會命戶部撥一筆款子,助你擴建女學。至於商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劉綽一眼,“朕特許你組建三百人的護衛,皆從神策軍中挑選。”
    “謝陛下!”
    皇帝凝視著劉綽,目光複雜難明。
    良久,他緩緩道:“至於赤鬆珠......可信麽?”
    “赤鬆珠乃蘇毗部遺孤,注定與讚普之位無緣。臣觀其言行,野心不小。”劉綽謹慎回答,“若許以重利,或可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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