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瘋妻與族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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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認孫濟是自殺後,濟生堂外頭圍觀的百姓早已散去。
    馬車上,劉綽望著藥鋪牌匾,指尖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袖。
    是她輕敵了!
    她自負地以為對方會派殺手前來。
    這樣她就可以甕中捉鱉了。
    剛才在京兆府“吵架”,她也輸了。
    她當時應該問姓裴的,舒王府上沒有太醫麽?作為首席幕僚,你居然還要屈尊到濟生堂看診?
    她甚至都沒能說出什麽話來噎死那個姓裴的!
    因為,私心裏,她甚至覺得,裴靜之對那三個可憐人是有恩情的。
    如果沒有他的利用,他們無論如何都報不了仇的。
    所以麵對裴靜之的時候,她的腦子就有點跟不上了。
    “若我再謹慎些,或許他就不會死......”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眼中滿是自責。
    李德裕站在她身旁,目光柔和而堅定。
    “綽綽,”他輕聲道,“孫濟的死,不是你的錯。”
    劉綽搖頭,眼中泛起水光:“我本可以派人將他保護起來,或是提前將他帶到安全之處......”
    “綽綽,你不可能預料到所有事。”李德裕輕輕握住她的手,“孫濟選擇自殺,是為了保護白管事和周婆子。況且,在他眼中,裴靜之是他的恩人。就算他還活著,也不會出賣裴靜之的。”
    劉綽抬眸看他,李德裕繼續道:“他大仇得報,不想牽連另外兩個可憐人。對他而言,這或許是最好的結局。”
    沉默良久,劉綽終於輕歎一聲:“你說得對......”
    李德裕將她拉入懷中,輕撫她的後背:“別再自責了。沒有人能真的做到算無遺策。孫濟雖然死了,但還有李璋,還有那個女巫,還有韋家一樁滅門案,還有陳、韋兩家府上的內賊,為何王順死後,他的財產會出現在昭靖太子墓前......這些都是他留下來的破綻!”
    劉綽靠在他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心中的鬱結漸漸舒展。
    “嗯,”她點點頭,望著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感到一陣疲憊。
    如今,這樁錯綜複雜的貓鬼案,算是查清楚了大半。
    可她的心裏,卻沒有絲毫破案的喜悅。
    權勢傾軋,冤冤相報。
    這座繁華的長安城,光鮮的表麵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黑暗?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作為一個父親,他很了不起!”劉綽聲音悶悶的,“二郎,我想去濟生堂看看...”
    “好,我陪你去!”
    濟生堂是前鋪後宅的格局。
    藥鋪仍飄著淡淡的藥香,可往日裏排著長隊求診的病患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簡陋的靈堂。
    白幡低垂,一盞長明燈在孫濟的靈位前靜靜燃燒,火光搖曳,映照著牌位上“恩師孫公諱濟之靈位”幾個字。
    靈前沒有昂貴的祭品,隻有幾味孫濟生前最常用的草藥——當歸、黃芪、甘草,整齊地擺放在粗瓷碗裏,像是他一生濟世救人的縮影。
    往來送帛金的有同行,但大多都是孫濟救治過的病患。
    劉綽在眾多挽聯中也看到了杜府和許府的。
    孫濟的大弟子——周平,跪在靈前,沉默地燒著紙錢。
    他是孫濟最早收養的孤兒,自幼跟在身邊學醫,如今已能獨當一麵。
    其餘幾個年紀較小的弟子跪在兩側,有的低頭啜泣,有的茫然地盯著靈位,似乎還不能接受師父已經離去的事實。
    他們都是孫濟夫婦這些年收留的孤兒,無父無母,濟生堂就是他們的家。
    孫濟的妻子蜷縮在棺材旁,懷裏抱著一件褪色的小兒繈褓,嘴裏哼著不成調的童謠。
    她衣衫頭發雖幹淨齊整,卻眼神渙散,時而癡笑,時而低泣,仿佛沉浸在一個旁人無法觸及的世界裏。
    劉綽蹲下身,輕聲喚道:“孫夫人?”
    女子猛地抬頭,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像是被驚擾的野獸。
    她死死盯著劉綽,突然尖聲叫道:“世安!世安回來了嗎?”
    她猛地撲過來,枯瘦的手指抓住劉綽的衣袖,指甲幾乎嵌入皮肉。
    李德裕眉頭一皺,下意識伸手護住劉綽,但劉綽隻是輕輕搖頭,任由女人拉扯。
    “世安……我的世安……”女人的聲音嘶啞,淚水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他們說世安死了,可我不信……他今早還說要吃糖糕……”
    “綽綽,你沒事吧?”
    女人怔怔地看著也蹲下身的李德裕,忽然咧嘴笑了,從懷裏掏出一塊蜜餞就往他嘴裏塞,含糊不清地念叨:“世安,快嚐嚐,你最愛吃甜的,這蜜餞可甜了……你阿耶總是攔著,不讓你吃太多甜的……他在前頭給人看病呢,你快吃,這是阿娘專門給你買的。你阿耶啊,不知道......”
    她失了心智,把李德裕當成了自己早夭的兒子孫世安。
    李德裕頭回遇到這樣的事,愣在原地。
    周平忙上前,將女人拉開,“師娘,這不是世安,您別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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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夫人卻不依,依舊掙紮著要給“世安”喂蜜餞,嘴裏嘟囔著:“世安別怕,阿娘護著你。”
    劉綽站起身,看著這混亂又悲傷的場景,心中滿是酸澀。
    李德裕沉默地從懷中取出一袋銀錢,輕輕放在桌上。
    劉綽也解下腰間的荷包,將裏麵的碎銀一並放下。
    “走吧。”李德裕低聲道,“她這樣,或許比清醒著更幸福。”
    兩個人留下的帛金數額不可謂不驚人。
    周平安撫好孫夫人後追上來,“兩位,敢問兩位怎麽稱呼?兩位還沒在帛金冊子上留下姓名,日後我們怎麽......”
    劉綽回頭,推辭道:“不必留名,孫良醫一生救人無數,我們隻是感念他的醫者仁心。這些不過是我們的一點心意。”
    周平眼眶泛紅,深深鞠了一躬,“二位的恩情,周平記下了。若日後有需要,盡管來濟生堂找我。”
    劉綽微微頷首,最後看了一眼瘋癲的孫夫人,就要轉身離開。
    然而,他們尚未踏出濟生堂的大門,便聽見一陣嘈雜的爭吵聲。
    幾個穿著喪服的男子氣勢洶洶闖了進來,高聲嚷嚷著:
    “孫濟死了,這鋪子自然歸族裏處置!”
    “就是!他無兒無女,娘子又瘋了,難道讓一幫外姓人霸占家產?”
    “趕緊把房契地契交出來,別耽誤我們辦事!”
    劉綽眼神一冷,剛要開口,李德裕已先一步上前,沉聲道:“你們是誰?”
    為首的男子斜眼瞥來,見李德裕衣著華貴,語氣稍緩,但仍倨傲道:“我們是孫家族親,來料理後事。這位郎君,莫要多管閑事。”
    劉綽冷笑一聲:“孫濟屍骨未寒,你們就來吃絕戶?”
    那男子臉色一變,怒道:“哪裏來的小娘子,胡說什麽!孫濟無後,家產本就該歸族中分配!”
    李德裕目光銳利如刀,緩緩道:“孫濟的夫人尚在,按律,家產歸她所有。”
    “一個瘋子,能管什麽?”男子嗤笑,“她連自己是誰都分不清,難道孫家的產業要便宜了這些外姓人?”
    劉綽盯著他,一字一句道:“她分不清,但官府分得清。濟生堂就開在這條街上,人來人往都是見證。若你們敢強占,我不介意送你們去京兆府牢裏清醒清醒。”
    男子被她的氣勢震住,一時語塞。
    他後麵的人指著劉綽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算個什麽東西?識相的趕緊滾開,這是我們孫家的私事,關你什麽事兒?”
    “瘋子占著鋪子有什麽用……遲早讓這些弟子變賣了錢財跑掉……”
    “是啊,世安死了,咱們讓他從族裏過繼一個,他死活不肯!養了一個姓周的還不算,又收了這群克父克母的小崽子!難道真指望這些沒血緣的外姓人給她養老送終?”
    周平站起來,強忍悲痛行了一禮道:“諸位叔伯,師父死了,你們若是來上香的,就好好上香。若是要談別的,等安葬了師父再談行麽?”
    “誰是你叔伯?你姓孫麽?”
    “是啊,我們有自家子侄摔盆,輪得著你們這些外姓人來當孝子賢孫?”
    有人看著桌上劉綽和李德裕剛放下的錢袋,兩眼放光。
    “要是等到下葬,怕是早讓他們卷著帛金跑了!”
    說完,一群人便衝進靈堂轟人。
    “住手!你們住手!”
    其餘學徒還小,周平一個人又怎能擋得住這麽多人?
    孫夫人看著眼前亂象,似乎想起了不好的往事,大叫起來,“你麽是誰?不要抓我的安兒!世安,你快跑啊!”
    靈堂轉瞬間亂作一團。
    李德裕將劉綽護在身後,轉瞬間就動作敏捷地將四個人擊倒在地。
    他大喝一聲:“都給我住手!”
    眾人循聲望去,他雖未著官服,卻是威嚴十足。
    “這是在幹什麽?孫濟剛死,你們便在這裏吵鬧爭奪家產,成何體統!”
    話音落,兩個人守在外頭的護衛也全都趕了過來。
    旁邊的人拉了拉為首男子的袖子,低聲道:“這好像是明慧縣主……”
    幾人臉色驟變,慌忙退開,跪到地上,嘴裏仍不甘心地嘟囔:“縣主也不能幫著外人強搶孫家產業啊...”
    “您是明慧縣主?”周平也拉著一眾師弟跪下。
    那為首的男子見狀,忙堆起笑臉:“縣主,這位郎君,我們這也是為孫家著想,這濟生堂不能落入外姓人手裏啊。”
    李德裕冷笑一聲:“諸位來了這麽久,不但沒去靈前上香,自始至終都沒到孫夫人麵前問過一句。口口聲聲都是家產,可曾有半分同族情意?反觀孫濟收養的這些孤兒,披麻戴孝,禮敬賓客,操持喪事。他們雖無血緣,但情同父子。況且,孫夫人尚在,家產自當歸她。你們若再無理取鬧,休怪本公子不客氣!
    劉綽冷冷掃了他們一眼,看向周平,輕聲問:“之後有什麽打算?”
    周平抹了把眼淚,堅定道:“我會繼承師父的遺誌,將濟生堂開下去,照顧好師娘和師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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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劉綽轉身吩咐道:“去西市署請個可靠的管事來!”
    立時,便有一個護衛跑了出去。
    “這世道,逼瘋了她,卻還有人連她最後的棲身之所都要奪走。”劉綽望著灰蒙蒙的天,輕聲道,“今日就立下字據來,以後孫夫人就由你們來照料,也由你們來給她養老送終。若是讓我發現,爾等苛待她,可就不是被轟走這麽簡單了!敢不敢簽?”
    “敢!我是師父師娘養大的,就是沒有這間鋪子,我也不會拋下師娘不管的!”周平想都沒想便道。
    眾學徒眼中滿是感激。
    劉綽點了點頭,“以後,有什麽難處盡管說,我會盡力幫襯。”
    周平感激地看著她,“多謝縣主!多謝縣主!”
    這時,一陣風吹過,靈堂的白幡沙沙作響,像是孫濟在訴說著什麽。
    孫家人還想再說什麽,被胡纓一瞪就把話咽了下去。
    劉綽搖頭,示意他不必多禮:“孫良醫的後事,你們可有安排?”
    周平低聲道:“師父生前曾說過,若他百年之後,不必大辦喪事,隻需將他葬在世安師弟旁邊……讓他們父子團聚。”
    劉綽心頭微澀,點了點頭:“好好照顧你們師娘,也……好好經營濟生堂。”
    周平眼眶一紅,鄭重行禮:“縣主放心,濟生堂不會倒,師父的醫術,我們一定會傳下去。”
    劉綽看著這些少年,心中稍慰。
    至少,孫濟這一生,並非全然無望。
    他的醫術、他的善心,終究會有人繼承。
    夜色深沉,大明宮的燭火早已熄滅,唯有簷角銅鈴在風中輕響,如幽魂低泣。
    “不……不是朕!”
    皇帝李適猛然從噩夢中驚醒,冷汗浸透寢衣。
    他大口喘息著,眼前仍殘留著夢中可怖的畫麵——
    他的父親代宗皇帝站在龍榻前,麵容陰沉,指著他厲聲斥責:“逆子!你殘害手足,屠戮宗親,有何麵目坐這龍椅!”
    夢境一轉,昭靖太子李邈的身影浮現,他七竅流血,目光怨毒:“李適……你為了皇位,害我性命……如今報應來了……”
    殿內空蕩,唯有帷幔無風自動,仿佛真有陰魂遊蕩。
    他攥緊錦被,指節發白,胸口劇烈起伏。
    “來人啊!”他嘶聲喚道。
    值夜的宦官慌忙推門而入,見皇帝麵色慘白,驚道:“大家……可是夢魘了?”
    李適死死盯著殿角陰影,聲音沙啞:“你……可聽見什麽聲音?”
    小內官一愣,茫然搖頭:“奴婢……不曾聽見。”
    李適閉了閉眼,壓下心頭驚悸,低聲道:“去……把燈都點上。”
    燭火次第亮起,可李適仍覺得脊背發寒。
    “難道……真有冤魂索命?”他喃喃自語。
    忽然,他腦海中閃過劉綽的身影——那個在蟲群襲擊下安然無恙的明慧縣主,那個百姓口中“有仙氣護體”的女子。
    “傳旨!”他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絲急切,“明日一早,宣明慧縣主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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