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覺醒者與沉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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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明靜靜地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視著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道。夕陽的餘暉如同一層橘紅色的紗幔,輕輕地披在玻璃幕牆上,又透過窗戶,映照在他的鏡片上,仿佛給整個世界都蒙上了一層溫暖而柔和的濾鏡。
他知道,這絢爛的色彩不過是光線在玻璃上折射的結果,就如同人們眼中的人生,看似豐富多彩,實則不過是意識的投射罷了。
\"又在發呆呀?\"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打斷了李明的沉思。他轉過身,看到柳兒正邁著輕盈的步伐朝他走來,臉上洋溢著她那慣有的活力和笑容。
李明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沒有啊,隻是看看風景。\"
柳兒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將一個精致的午餐盒放在桌上。瞬間,一股誘人的香氣彌漫開來,讓人不禁垂涎欲滴。
\"今天我特意做了你最愛吃的照燒雞腿飯哦。\"柳兒開心地說,眼睛笑得像彎彎的月牙,\"你最近好像總是有很多心事呢,是不是工作上遇到什麽難題啦?\"
李明拆開筷子,看著碗裏擺放得整整齊齊的飯菜,沉默了片刻。然後,他輕聲說道:\"我在想,我們是不是都活在一場戲裏。\"他的聲音很輕,仿佛這句話有著某種特殊的分量,稍一用力就會驚擾到什麽。
柳兒愣了一下,隨即大笑起來:\"哇,哲學家李明上線了!是因為最近項目壓力太大嗎?還是看了什麽存在主義書籍?\"
李明沒有笑。他注視著柳兒臉上生動的表情——眉毛上揚,嘴角咧開,眼睛閃爍著友善的光芒。這一切看起來如此...刻意。不是虛假,而是太過精確,就像演員反複排練過的台詞和動作。
\"不是壓力。\"李明慢慢地說,\"隻是有時候,我覺得我們都在扮演角色。你扮演柳兒,我扮演李明,老板扮演老板,客戶扮演客戶...\"
柳兒的表情凝固了。她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他:\"你還好嗎?最近加班太多?還是和女朋友吵架了?\"
\"我沒有女朋友。\"李明說,\"而且我很好。隻是...觀察到了某些事情。\"
柳兒歎了口氣,重新拿起筷子:\"你總是這樣,想太多。吃飯的時候就好好吃飯,想哲學問題的時候再去想。\"她夾了一塊雞腿放進嘴裏,滿足地咀嚼著,\"這雞肉多嫩啊,醬汁也是我特製的。\"
李明看著她。柳兒完全沉浸在食物的美味中,眉頭微蹙,嘴唇輕輕抿著,像是在品嚐某種無上的珍饈。在李明眼中,這副模樣既可愛又可悲——她如此投入這個角色,如此相信這一刻的真實性。
\"你知道嗎,\"李明突然說,\"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個出色的演員。\"
柳兒差點噎住:\"什麽?\"
\"不是貶義。\"李明連忙補充,\"恰恰相反。你演得太好了,完全相信自己就是柳兒——那個熱愛美食、努力工作、偶爾抱怨生活的女孩。\"
柳兒放下筷子,表情變得嚴肅:\"李明,你今天真的很奇怪。如果這是某種奇怪的玩笑,我不太喜歡。\"
\"我不是開玩笑。\"李明輕聲說,\"我隻是...看到了真相。我們都在演戲,但不知道自己在演戲。\"
柳兒搖搖頭,突然站起來:\"我需要咖啡。你要嗎?\"
李明看著她快步走向茶水間的背影,感到一陣熟悉的孤獨。這種感覺他太熟悉了——就像站在舞台側麵,看著演員們在聚光燈下表演,而自己卻知道這一切不過是幻覺。
下午的工作如常進行。李明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但思緒早已飄遠。他看著柳兒在會議室裏自信地匯報項目進展,看到她與同事談笑風生,看到她接到電話時表情突然變得溫柔——那是她在扮演\"女朋友\"的角色。
下班後,柳兒收拾東西準備離開:\"今晚要加班嗎?\"
李明搖搖頭:\"不加了。\"
\"那一起去喝杯東西?\"柳兒提議,\"我知道新開了家不錯的酒吧。\"
李明本想拒絕,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酒吧燈光昏暗,音樂聲恰到好處地填滿了沉默。他們坐在角落的高腳椅上,柳兒點了一杯莫吉托,李明隻要了蘇打水。
\"所以,\"柳兒晃著杯子裏的冰塊,\"你今天到底怎麽了?從沒見過你這樣。\"
李明猶豫了一下:\"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玩過的"假裝遊戲"嗎?\"
柳兒笑了:\"當然記得。你總喜歡當超級英雄,而我總是那個需要被拯救的公主。\"
\"現在也是。\"李明突然說。
柳兒皺起眉頭:\"什麽意思?\"
\"我們都在假裝。\"李明直視她的眼睛,\"你假裝是柳兒,我假裝是李明。我們按照社會給我們的劇本生活——工作、戀愛、消費、娛樂...\"
柳兒的表情從困惑變成擔憂:\"李明,你需要休息。或者看看醫生。你聽起來像...\"
\"像瘋子?\"李明幫她說完,\"我知道這聽起來很瘋狂。但這就是我看到的事實。我們都在做夢,卻以為這是現實。\"
柳兒沉默了很久,最後歎了口氣:\"好吧,假設你是對的。那麽"醒來"是什麽意思?不再工作?不再交朋友?不再生活?\"
\"不是放棄生活。\"李明說,\"而是意識到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夢。但不妨礙你在夢中保持清醒。就像《黑客帝國》裏的尼奧,他可以選擇紅色藥丸或藍色藥丸。\"
柳兒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知道嗎,這可能是我聽過最浪漫的胡說八道。\"她湊近他,\"你是不是暗戀我,所以故意說這些奇怪的話吸引我的注意?\"
李明突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樣,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柳兒的那句玩笑話,就像一把鋒利無比的刀子,毫不費力地將他精心營造的那股嚴肅氛圍給瞬間割裂開來。他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在柳兒的眼中,這不過就是一次輕鬆愉快的閑聊罷了,根本稱不上是什麽意義深遠的啟迪。
“不,”李明的聲音輕得仿佛隻有他自己才能聽見,“我沒有開玩笑。”
柳兒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然後仰頭將杯中的最後一口酒一飲而盡,“行吧,大哲學家先生。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咱們再來好好探討一下你的那些關於夢境的高深理論。不過呢,現在我可得先回家啦,畢竟明天還得早起去‘扮演’那個勤奮努力的好員工呢。”
李明默默地注視著柳兒轉身離去的背影,心中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他心裏很清楚,柳兒恐怕永遠都無法理解他所目睹的那個真相——這並非是因為她不夠聰慧,而是因為她已經太過沉浸於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之中了。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李明便獨自一人來到了天台。這裏是他和柳兒偶爾會光顧的地方,他們會在這裏一起抽煙、閑聊,一同欣賞美麗的日出。而今天,李明下定決心要更加直白地向柳兒分享他的那些獨特體驗。
柳兒來了,手裏拿著兩杯咖啡:\"你看起來更糟了。真的需要休息。\"
李明接過咖啡:\"謝謝。我想告訴你一些事情。\"
\"如果是關於"覺醒"的,我可能真的要叫醫生了。\"柳兒開玩笑道,但看到李明嚴肅的表情,她收斂了笑容,\"好吧,我認真聽。\"
李明深吸一口氣:\"真相就在那裏,柳兒。它不需要追尋,因為它從未失落。它不是某種需要努力才能獲得的東西,而是我們一直忽視的顯而易見的事實。\"
柳兒皺著眉頭:\"這聽起來像是禪宗公案。\"
\"比那更簡單。\"李明說,\"你不需要修煉或成長才能看到真相。你隻需要停止相信那些明顯的幻覺。\"
\"比如?\"
\"比如你的名字是柳兒,你的身份是公司職員,你的感情是真實的...\"李明停頓了一下,\"所有這些標簽和角色,都是夢境的一部分。\"
柳兒沉默了很久,最後搖搖頭:\"我不明白。如果這一切都是夢,為什麽我會感到痛苦?為什麽會有快樂?為什麽會有愛?\"
\"因為夢也可以很真實。\"李明說,\"但真相是,你不需要這些體驗來證明自己的存在。你本身就是存在。\"
柳兒盯著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知道嗎,這可能是我聽過最美麗也最可怕的胡說八道。\"她喝了一口咖啡,\"所以,覺醒之後會怎樣?變成石頭?還是飄到雲端?\"
\"你會繼續生活。\"李明說,\"但帶著不同的視角。不再那麽認真對待夢境中的得失。\"
柳兒站起身,伸展身體:\"好吧,哲學家先生。今天天氣不錯,適合假裝生活很美好。\"她揮揮手,\"我要回去"扮演"高效員工了。下次再聊你的夢境理論。\"
李明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感到一種奇怪的混合情緒——既有解脫,也有失落。他知道柳兒永遠不會理解他,就像惠特曼詩中寫的那樣:\"同時在遊戲之內與之外\"。他站在遊戲之外,看著柳兒在遊戲內全情投入,既為她感到悲哀,又為她感到欣喜——因為她至少還在享受這場夢。
回到辦公室,李明坐在電腦前,屏幕上閃爍著未讀郵件提醒。他突然意識到,即使是這台電腦,這個辦公室,這個城市,也都是夢境的一部分。但他依然會回複郵件,依然會參加會議,依然會扮演李明的角色。
因為這就是\"同時在遊戲之內與之外\"的意義——觀察而不評判,清醒而不逃避。
柳兒的生活像一條平穩流淌的河流,沒有激流,也沒有漩渦。她每天準時起床,喝一杯咖啡,在鏡子前整理頭發,然後擠地鐵去公司。她喜歡自己的工作,雖然偶爾抱怨加班,但從未想過辭職。她有一個穩定的男朋友,雖然感情平淡,但她覺得“這樣挺好的”。
她會在下班後和朋友聚餐,會在周末看電影、逛街,會在睡前刷社交媒體,然後在固定的時間入睡。她的日子像一台精密的儀器,每一個齒輪都嚴絲合縫地運轉著。
而李明站在一旁,像一個局外人,看著她一絲不苟地扮演著“柳兒”這個角色。
李明坐在辦公室的窗邊,手裏捧著一本《莊子》,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他的思緒飄得很遠——他想起惠特曼的詩,想起自己曾經的“沉睡”狀態,想起他第一次“醒來”時的震撼。
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清明,仿佛有人揭開了蒙在他眼睛上的紗布,讓他看清了世界的本質:一切都是幻覺,一切都是夢境,但幻覺本身也是真實的。
可問題是——柳兒看不到。
她活得那麽認真,那麽投入,那麽……幸福。
李明有時候會想,如果柳兒真的覺醒了,她會怎麽樣?她會不會崩潰?會不會像他當初一樣,陷入漫長的迷茫?
或者……她會不會根本不在乎?
李明決定再試一次。
這天午休,他約柳兒去公司樓下的咖啡館。柳兒一如既往地笑著答應了,甚至帶了一本她最近在看的小說,說“邊喝邊看”。
李明看著她翻書的模樣——專注、投入,像一個真正熱愛閱讀的人。
“柳兒。”他突然開口。
“嗯?”她頭也不抬,手指劃過書頁。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可能都活在一場夢裏?”
柳兒終於抬起頭,眨了眨眼:“啊?你今天怎麽又提這個?”
“我是認真的。”李明說,“你覺得‘柳兒’是誰?是你的名字?你的身份?還是……你?”
柳兒愣了一下,隨即笑了:“李明,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了?還是看了什麽奇怪的哲學書?”
“我是說真的。”李明堅持,“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並不是你以為的‘你’?”
柳兒放下書,認真地看著他:“李明,我知道你最近在思考一些深刻的東西,但……你是不是有點走火入魔了?”
李明沉默了。
柳兒歎了口氣,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好啦,別想太多。來,吃塊蛋糕,甜食能讓人開心。”
她遞給他一塊提拉米蘇,笑容溫暖而真實。
李明接過蛋糕,突然覺得……也許柳兒是對的。
那天晚上,李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
他想起柳兒接過蛋糕時的笑容,想起她翻書時的專注,想起她談論電視劇時的興奮……這些在別人眼裏再普通不過的生活片段,在他眼中卻像一場精心編排的戲劇。
他該怎麽做?
繼續試圖喚醒她?還是……接受她選擇沉睡的權利?
惠特曼的詩句再次浮現在他腦海:
“同時在遊戲之內與之外 \ 遠離了拉拉扯扯,我之為我巍然屹立 \ 愉快、滿足、慈悲、悠閑、歸一。”
李明閉上眼睛,感受自己的呼吸。
也許,他不需要強迫柳兒醒來。
也許,他隻需要……陪著她,在遊戲之內,也在遊戲之外。
接下來的幾天,柳兒發現李明變得有點奇怪。
他不再提“覺醒”的話題,但眼神卻比以前更……遙遠。
他依然會和她聊天、吃飯、喝咖啡,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偶爾冒出幾句深刻的哲學金句。
柳兒一開始鬆了口氣,但漸漸地,她開始覺得哪裏不對勁。
“李明,”一天下午,她終於忍不住問,“你最近……還好嗎?”
李明正在看電腦屏幕,聞言抬頭:“嗯?怎麽了?”
“你好像……變了。”柳兒猶豫了一下,“不像以前的你。”
李明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也許我隻是……接受了某些事情。”
柳兒皺眉:“什麽事情?”
“沒什麽。”他搖頭,“就是……有些事,想通了就好。”
柳兒盯著他看了幾秒,最終聳聳肩:“好吧,哲學家先生。如果你哪天又想討論‘夢境’了,我隨時奉陪。”
李明看著她,突然很想告訴她——
她不需要覺醒。
因為真正的覺醒,不是看破幻覺,而是在幻覺中依然活得真實。
那天晚上,李明站在天台上,看著城市的燈火。
柳兒發來消息:“在幹嘛?”
他回複:“看星星。”
“哇,浪漫。我也出來看,你在哪?”
李明笑了笑,拍了張照片發給她:“公司天台。”
幾分鍾後,天台的門被緩緩推開,柳兒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她的手中握著一罐啤酒,易拉罐上的水珠在微弱的光線下閃爍著。
柳兒的腳步輕盈,她慢慢地走到李明身邊,將那罐啤酒遞給他,說道:“沒想到你真的在這兒。”
李明接過啤酒,與柳兒對視一眼,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打開易拉罐,仰頭喝了一口。啤酒的泡沫在喉嚨裏翻滾,帶來一陣淡淡的苦澀和涼意。
沉默了一會兒,柳兒突然打破了寧靜,問道:“所以,你現在怎麽看‘覺醒’的事?”
李明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城市燈光上,那片繁華的景象在夜色中顯得有些虛幻。他沉思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覺醒不是醒來,而是……同時在遊戲之內與之外。”
柳兒眨了眨眼,似乎對這個回答有些困惑,她追問:“什麽意思?”
李明深吸一口氣,解釋道:“就是說,我們既要認真地生活,去體驗其中的喜怒哀樂,但同時也要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場遊戲,或者說是一場夢。”
柳兒笑了,露出了一排潔白的牙齒,她說:“哇,還是這麽深奧啊。”
李明也笑了,他知道柳兒可能永遠無法真正理解他所說的“覺醒”,就像他自己也永遠無法完全回到那種“沉睡”的狀態一樣。
然而,這並沒有關係。
因為他們都在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去麵對這個世界,去體驗生活的種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