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鳥山三穗與王慶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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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收在黑土地上長成了半大小子。
    書,他念得是真不靈光。屯子東頭的村塾裏,先生教的《三字經》和《百家姓》在他腦子裏攪和成一鍋漿糊,算盤珠子也總跟他較勁,老是扒拉不明白。
    先生搖頭歎氣,說他心思不在這上,屯裏的人背地裏嚼舌根“老王家的‘小鬼子’腦子隨了根兒,不靈光。”
    這話像小刀紮得慶收生疼,王嬸雖是不在意,但他卻憋著一股勁。可越使勁,那些方塊字越像跟他捉迷藏。
    王老頭蹲在門檻上,叼著空煙鍋,眉頭擰成疙瘩。王嬸看著兒子灰頭土臉從塾堂回來,心裏跟明鏡似的。
    這孩子不笨,手腳勤快,眼裏有活兒,就是念書這根筋怕是真沒搭上。
    一天夜裏,油燈如豆,王嬸把納了一半的鞋底放下,拉著慶收冰涼粗糙的手“收兒,書念不通,咱不硬念了,天底下活人的路不止一條,娘給你尋個能吃飯的手藝。”
    那是1952年,趕巧了是屯子裏的村塾教書的最後一年。
    王嬸尋摸到了隔壁村的劉瘸子。聽說劉他年輕時在沈陽城的大紡織廠幹過,一條腿就是那年月裏被日本監工打瘸的。如今他靠給十裏八鄉修修織布機、教教粗淺的織布手藝過活。
    王嬸提著一小袋攢下的雞蛋,領著慶收上門。劉瘸子起初還不樂意,他聽過一些“小鬼子”的傳聞,就斜眼瞅著慶收“老王家的?日本人?”
    “我是中國人!”慶收也不服這病殃殃的瘸子,來了脾氣對喊。
    王嬸嗬斥一聲把慶收推到地上,聲音不高卻透著股韌勁兒“劉師傅,孩子是咱靠山屯的王慶收,打小就和我過了,鬼子那套他沒做過。他手腳麻利,肯吃苦,您就當行行好,給孩子口飯吃的手藝。”
    “‘小鬼子’現在不神氣了?”劉瘸子看了看王嬸,又看了看低著頭、手指緊張地絞著衣角的慶收,最終哼了一聲,“留下吧。醜話說前頭,學不會就趁早滾蛋!”
    於是,慶收在劉瘸子那間彌漫著機油和棉絮味的小作坊裏,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
    那些冰冷的齒輪、繃緊的經線、飛舞的梭子,比書本上的方塊字親切得多。他學得如饑似渴,給機器上油、接線頭、辨識布匹的疏密,手上很快磨出了新繭。
    慶收成了劉瘸子最沉默、也最紮實的學徒。
    劉瘸子總說“這孩子幹起活來隨他爹,不愛說話。”
    這也是慶收最愛聽到的“表揚”。
    不過劉瘸子脾氣終究是怪,愛罵人,尤其愛用一些慶收聽不懂的、帶著奇怪腔調的話罵。一開始慶收隻當是師傅的家鄉話,直到有一次,慶收不小心把一匹剛織好的細布弄髒了,劉瘸子氣得跳腳,一串又快又急的話衝口而出“ばかやろう!!!”
    慶收愣住了。這調調……勾起了他埋在記憶最深處幾乎遺忘的碎片,熟悉的音節猛地撞了一下,讓他心口發緊,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劉瘸子罵完也愣住了,看著慶收的反應,渾濁的老眼裏閃過一絲複雜。
    他沉默地蹲下身,檢查弄髒的布,半晌才用東北話悶悶地說“愣著幹啥?還不趕緊想法子補救!”
    後來,劉瘸子偶爾還會蹦出幾句日語,多是機器部件的名稱或簡單的指令。慶收才發現,這個被日本人打瘸了腿的老漢,說起日本話竟比自己這個“正主”要順溜得多。
    後來臘月二十三,小年,借著給劉瘸子拜年,他喝醉的機會,慶收才敢試探地問一問這其中的原由。
    原來這個壞脾氣的老漢,年輕時不得不用日語諂媚其他人來保住自己的另一條腿和性命。深刻於心的創傷難以改掉,以至於現在他又不得不繼續用日語責罵學徒,以此維護自己其實早已千瘡百孔的自尊心。
    這個故事讓慶收感到一種荒謬的刺痛。那天劉瘸子哭得像個孩子。
    日子在織機的哐當聲裏滑過。慶收的手藝越來越好,能獨立織出細密平整的土布,也能幫人修好複雜的織機。他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守著王老頭和王嬸,守著這方織機,做靠山屯的王慶收。
    直到一封輾轉了不知多少道手、皺巴巴的信砸進了平靜的水窪。
    信是從縣裏轉來的,蓋著紅十字會的章。信裏說,日本那邊有個鳥山家,一直在尋找戰爭時失散的孩子,根據線索找到了這裏。
    慶收捏著那封信,手指冰涼。
    那些刻意遺忘的、模糊的影像和音節,伴著劉瘸子罵人的日語,一股腦湧上來,讓他頭暈目眩。他像捧著燙手的山芋,把信塞給了王老頭拿主意,王老頭又隻能找村塾停辦後當農民的先生來念這封信。
    信念完了,先生回去了,一家人蹲在灶台邊吧嗒著早已熄滅的旱煙,一夜沒吭聲。
    王嬸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她在油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很久,粗糙的手指摩挲著信紙上的字跡。在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慶收在院子裏做活,王嬸走過來,遞給他一碗水。
    “收兒,”王嬸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慶收心慌,“這信裏說的……是真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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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收低著頭不敢看她,隻是嗯了一聲。
    “好,真好,我就知道收兒是大富大貴的命。”王嬸掉下幾滴眼淚說,“去吧。”
    慶收猛地抬頭“娘!我不去!”
    王嬸打斷他,眼神裏有種慶收看不懂的、深沉的悲傷和一種近乎決絕的通透“那是你親爹娘,骨頭斷了還連著筋呢,他們沒孩子……也苦。”
    “可我是王慶收!我是你和爹的兒子!”慶收急了,眼圈發紅。
    “你當然是!”王嬸的聲音陡然拔高,“你永遠是我和你爹的王慶收!這疙瘩,永遠是你的家,你的根紮在這黑土裏!”
    她用力拍了拍慶收的胸口,仿佛要把這話拍進他心裏。
    “可孩子,你身上淌著的終究是兩股血。閉著眼、堵著耳朵、假裝看不見、聽不見‘那邊’的動靜,那血就不會流了嗎?那根就斷了嗎?”
    王嬸看著慶收迷茫又抗拒的臉,輕輕歎了口氣,滄桑的聲音低得像耳語。
    “去學學‘那邊’的話吧,收兒。就算不是為了認他們,也是為了……認清楚你自己。認清楚你王慶收裏頭,還住著一個叫‘三穗’的娃兒,你得知道他是誰,是咋回事,你才能踏踏實實地做你的王慶收啊。”
    王嬸的話,像一把鈍刀子,緩慢而深刻地割開了慶收一直試圖包裹的傷口。
    最恨日本人、被傷得最深的養母,竟勸他去了解“那邊”。他望著王嬸布滿皺紋卻異常清亮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巨大的茫然和一種無法抗拒的推力。
    ……
    70年代初,帶著王老頭沉默的煙袋鍋子味,帶著王嬸塞進包袱裏幾個滾燙的煮雞蛋,帶著劉瘸子塞給他的一本破舊日漢小詞典和一句“混不下去就滾回來幫忙”的硬話,慶收踏上了“歸國”的輪船。
    東京的鳥山家,深宅大院,規矩森嚴。穿著和服的族人看他的眼神,像看一件出土的、帶著泥土的舊物。他的日語磕磕巴巴,帶著濃重的東北腔調,連仆役私下都偷笑。
    家主兼爺爺,還有親生父親都曾經是關東軍的軍官。換言之……這些血緣上的親人手中沾染著自己另一群親人的血。
    精致的庭院,精美的和食,都讓他感到窒息般的陌生……甚至是恐怖。他笨拙地行禮,努力模仿著周圍人的舉止,卻總顯得格格不入。
    於是比起和親人培養感情,他更願意待在鳥山家巨大的織造工坊裏——謝天謝地鳥山家的產業他在中國就早已熟悉了,那裏機器的轟鳴聲,讓他想起劉瘸子的小作坊,感到一絲熟悉的心安。
    鳥山家的家主威嚴而疏離,對這個“鄉下”歸來的孫子並未表現出過多熱情,若不是日本的經濟又迅速飛漲,自己的大兒子又“劣跡斑斑”,他恐怕也不會去尋得這個小孫子。
    家主隻將他丟進工坊,從最底層的學徒做起。慶收、不,此刻的鳥山三穗,默默地承受著,他搬絲卷,學染布,研究複雜的提花織機,手上的繭子又重新厚了起來。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眼神專注,學得極快,那些在劉瘸子那裏打下的基礎,那些在東北土布作坊裏練就的對材料的敏感和對機器的理解,開始顯現出價值。
    三穗提出的改進織機效率、調整染料配比的建議,雖然用詞粗樸,卻往往一針見血。
    夜深人靜,在狹小的榻榻米房間裏,他會拿出那本破詞典,磕磕絆絆地“糾正”著日語。不是為了討好誰,隻是為了完成王嬸的囑托——去認識那個叫“三穗”的自己。
    每一個生硬的日語發音,都像是在黑土地與東京庭院之間架起一座搖搖欲墜的橋。
    幾年過去,三穗憑借著他從黑土地帶來的堅韌、從織機前磨礪出的精明以及對絲綢天生的敏銳,逐漸在家族中站穩了腳跟。他的日語依舊帶著口音,卻足夠清晰表達,當他最終以過人的能力和務實的作風,贏得了家主的認可,接過象征家主的印章時,庭院裏櫻花如雪。
    他從此穿著筆挺的西裝,舉止沉穩起來。隻有最親近的人才知道,在他西裝內袋裏,永遠貼身放著兩張紙條,一張寫著“鳥山三穂”,承載著血脈與責任;另一張寫著“王慶收”,那是他靈魂的錨點,是黑土地賦予他最深沉的底色。
    三穗最終成了鳥山織造的掌舵人,他的絲綢布料、機器設計行銷世界,在他主導設計的最華美的和服腰帶紋樣裏,細心的人或許會發現,那繁複的祥雲與鶴紋深處,偶爾會藏著一道極其樸拙、近乎原始的幾何線條,像黑土地上犁出的壟溝,沉默地訴說著一個叫王慶收的少年,如何在織機的經緯裏,最終織就了自己的名字。
    ……
    “王先生?”
    “王先生?”
    呼喚聲像是從水底傳來,費力地穿透了混沌的夢境。
    輪椅上的鳥山三穗,眼皮沉重地掀開一絲縫隙,眼前的光線模糊,人影晃動,輪廓像是隔著一層渾濁的油。
    他混混沌沌地想著這是誰?是工坊裏新來的學徒?還是……靠山屯裏的誰?記憶的碎片在吉林的壟溝和東京的織錦間無序地漂浮,一時抓不住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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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人見他醒了,卻依舊眼神迷蒙,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微微俯身,用清晰而恭敬的聲音說道“很抱歉王先生,無線電靜默讓消息有些滯後,但已經從高橋那邊確認過了。”
    他特意加重了“王先生”這個稱呼,這是少數幾人被允許使用的稱呼。
    “小姐那裏,一切順利。”
    渾濁的眼神瞬間清明了些許,聚焦在眼前恭敬的老仆身上。這裏不是靠山屯,不是劉瘸子的作坊,是東京,是鳥山家。
    “順利?” 鳥山三穗的聲音幹澀沙啞,帶著久睡的滯澀。他放在輪椅扶手上的枯瘦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些什麽。
    “是的,王先生。”老仆肯定地點頭,“高橋說川島落網,閘口已開,‘海鳴丸’按計劃駛向目標海域,小姐無恙。”
    一聲悠長的、仿佛從肺腑深處呼出的氣息,從鳥山三穗幹癟的胸腔裏擠了出來,緊繃的肩頸線條,微不可察地鬆弛下去,靠在輪椅柔軟的靠背上。
    窗外,庭院裏精心修剪的鬆枝在暮色中投下靜默的影。他緩緩閉上眼,不再看那老仆,隻是輕輕擺了擺同樣枯瘦的手。
    老仆會意,無聲地躬身行禮,悄然後退輕輕拉上了和室的紙門,將一室暮色與沉寂留給了輪椅上的老人。
    鳥山三穗輕輕摩挲著輪椅扶手上那早已被歲月磨得光滑溫潤的木質紋理,仿佛在確認著什麽。良久,黑暗中響起一聲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歎息,帶著塵埃落定的釋然,也帶著更深沉的、無人能懂的疲憊。
    “該回家看看了。”
    嘶啞的自語,消散在寂靜的和室裏。和室中定製的中式窗欞外,最後一片晚霞褪盡了顏色,東京的夜,悄然降臨。
    庭院深處,幾株晚櫻在夜風中無聲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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