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路一去百年，雲霓回來的時候，晏幾道已經長成青年，對於這個師姐的印象其實已經有些模糊，那時候兩族之間的氛圍已經非常緊繃，使得所有人與妖的精神也一同緊繃著，等待徹底爆發的那一條。
    這期間其實已經發生過數次不小的戰事，各有死傷，彼時兩族之間的爭端還隻集中在中高層，妖族還沒有大範圍驅使妖獸到處屠殺，針對的主要對象還是各大小仙門，凡人與普通妖獸的世界尚未被波及。
    有小仙門遇襲，死傷慘重，晏幾道與翠微峰眾丹修弟子奉宗主之令前往救援，這樣的情況在那段時間頻繁出現，究其根源，往往都是資源爭奪，或者領地糾紛導致。
    修行路上，爭端殺伐在所難免，踢到鐵板被追殺被滅門都是常有的事，前任妖帝在時，尚會對族人約束一二，雖然行事風格也不見得多好，但總歸還願意講點道理。
    可後來繼任的那位妖帝，性情就要張狂得多，新任妖帝並非任何一個妖帝子嗣，而是前任妖帝的族兄，他上任之後，前妖帝的十二個子嗣，除了登上仙路的少子玄殊，盡數被殺。
    這其中牽扯到妖族內部的權利爭鬥，能被外人了解的並不多，總之這位新妖帝野心勃勃，幾番行動都有大肆擴張之意，多興征伐，手段血腥。
    晏幾道的救援行動並不順利，途中遭遇大妖阻攔，帶隊的長老留下斷後，年輕弟子的隊伍被衝散，幾番纏鬥後，他受傷墜入大河，又遇河中鼇妖，幾近絕路，命懸一線之際，有人出手，救了他一命。
    他被水流卷上來，扒在岸邊咳嗽不止，抬頭時見到一群人，衣衫各異，有男有女，在那片開闊的河灘上，俯臥著許多大塊的溪流石，佐著稀稀疏疏的青草，在這些站的或高或低的人中，他看到一個熟悉的紫衣身影，正是闊別百餘年的雲霓。
    有人在他麵前半蹲下，問他：“你還好嗎？”
    驚見一雙紫金色的，不屬於人族的眼睛，晏幾道驚魂未定之下，瞳孔劇震，下意識的控火襲擊，火焰未近前，一股巨浪湧來，裹挾著他就要砸回河中，驚恐之下，他張口呼喊：“師姐！雲師姐！”
    水流的湧動戛然而止，他再次被拋回河灘上。
    那是晏幾道第一次見到玄殊，而站在那片河灘上的其餘幾人，將是後來七百多年的歲月裏，站在這方世界最頂端的十聖王。
    從上界歸來的雲霓，已經徹底褪去了年少時的浮華，眼中依舊涵蓋星河，微揚著頭，滿身滿眼鋒芒，氣勢如虹，上界百年的打磨，讓她真正顯現出合體境聖王的睥睨氣勢。
    一同登上仙路的人中，人族一方回來的就隻有他們十人，其餘的或死於仙路，或死於上界，或留在上界繼續追逐，到最終渺無音訊。
    而妖族一方，回來的隻有玄殊一個。
    雲霓與玄殊的往事，對於當年同一批返回的其餘九聖王而言，並不是什麽秘密，兩人也從來沒有遮掩過，是就是了，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他們同去過上界，見識過更廣闊的天地，見識過無數種未來的可能，也明白妖族與人族並非是永遠的宿敵，也是可以正常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
    因為他們看到過體會過，所以對此有著更多的包容，至少那時候，他們與玄殊其實抱有同一種美好的暢想，認為憑借他們的共同努力，也可以呈現如上界一樣萬族競放的盛景。
    可很快，現實給了他們迎頭一擊。
    剛開始的時候，一切確實如他們想象，玄殊返回妖域，斬殺妖帝，奪回天都城，成為新一代的妖帝，雲霓返回瑤台宗，正式冊立少主，等宗主隕落之後，為瑤台宗第四代宗主。
    仙門與妖族迎來一次新的更迭，兩族和談，開創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共處盛景，兩族相互融合，大量的半妖在那個時候誕生。
    這樣的盛景維持了十年，十年之後，兩族爭端再起，但這一次，玄殊不再堅持以往的共處方案，態度也變得模糊起來。
    也是在那個時候，前任老宗主突然一改之前的說辭，強硬的要求雲霓即刻接任宗主之位，為此甚至不惜自戕逼迫，當夜暴雨，夜色呼號，晏幾道遠遠的望著那道纖瘦的身影獨自從落霞峰大殿上一步一步的走下來，披頭散發，雷電照得麵色蒼白如鬼，失魂落魄。
    自雲霓從上界歸來之後，晏幾道第一次見她那麽狼狽，大殿的階梯極長，廣場極大，不知道是不是宗主的提前安排，那夜的落霞峰前峰大殿附近一個人都沒有，由著她一個人跪倒在暴雨中，雷聲轟隆，壓不住的嚎啕大哭。
    那是他見過師姐最失態的時候，她哭得那麽傷心，哭得那麽撕心裂肺，想要舍棄一件很重要的東西，又好像很憤怒，憤怒得渾身顫抖，從暴雨中站起身來，拔劍向天全力一斬，劍光四裂，斬裂濃重的鉛雲，斬得空間動蕩，虛空中出現一道極深的裂痕，暴雨驟停，有細微的光漏了下來，仿佛天被撕開了。
    合體境的聖王的全力一斬，整片青蓮山脈都抖了抖，那道極深的斬痕橫在空中，又慢慢愈合，那些細微的光再次被淹沒，暴雨重新降落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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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轟隆！
    一聲驚悚的雷鳴，震動耳膜，像是某種無形的警告。
    晏幾道驚駭的看著這一幕，見那道纖瘦的紫衣身影仰著頭，愣愣的看著愈合的天空，手裏提著劍一動不動，停滯在了那裏，暴雨如注，他好像看到師姐身上，有某種東西在一點一點的裂開，慢慢的垮了下去。
    那股從上界帶回來的無窮無盡的銳氣，自那天之後，從雲霓身上消失了。
    她遵從前任宗主的命令，成為瑤台宗新一任宗主，氣質逐漸沉穩，慢慢內斂，氣韻高貴，儀態萬方。
    關於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晏幾道是後來才知道的，那時候玄殊已經隱隱感覺到妖族的局勢正在脫離他的掌控，私下曾找過雲霓，他們年少時想到都太簡單，自以為憑借自己的力量就可以改變世界，但到了那個時候才發現問題的根源，僅憑他們根本無法撼動，再繼續下去，必然要生死相對。
    玄殊不願意見到那一幕，於是相約雲霓，兩人一同撤出這場將要來臨的戰爭。
    隻是兩人都很清楚，這個決定不可能輕易定下，於是給了雙方一些時間，約定如果願意離開，就在上巳節時前往崇安國千燈橋，兩人放燈祈願的地方碰麵，放棄那個年少時不知天高地厚的願望，永遠的撤離戰爭的中心，去做一對凡人夫妻，寒夜煮酒，風雪夜歸，共紅爐暖手。
    老宗主可能察覺到了雲霓的動搖，雖然他還不清楚到底是什麽讓雲霓產生這個念頭，但他不能讓雲霓就這麽離開，於是才有了逼她上任的一幕。
    少年恣意，紅塵攜手，縱橫逍遙，這些縱然是美好的，但有些責任，總要有人去擔，總要有人去做那個執刃者，斬四方來敵，震八方安定。
    或許當年的雲霓，隻是心有動搖，但老宗主這一舉動，以及雨夜出來之前的那場夜談，成了最後的一個籌碼，徹底壓下雲霓心中的天平。
    她不能逃避，她必須麵對，她必須去做那個執刃者，不能後退，不能後悔。
    從她接下宗主令的那一刻起，屬於“雲霓”的一些情感必須隱匿，今後作為瑤台宗第四任宗主，撐起人族的大旗，迎戰妖族的入侵。
    玄殊或許也是同樣的心境。
    所以，千燈橋下的那場約定，兩人都失約了。
    兩族之間的平衡徹底打破，長達五十年的大戰由此拉開帷幕。
    故事的最後，妖族落敗，玄殊被封印在升龍淵，瑤台宗宗主雲霓因此獲得“紫靈元君”的尊號。
    封印玄殊之後，雲霓就不常在瑤台宗，晏幾道也不知道她平時去哪兒，唯一知道的，就是每年的上巳節，她會親自做一盞紅燈，去升龍淵附近放飛，紅燈冉冉，如獨星入夜空，她看得到，升龍淵裏的玄殊也看得到，隔著重重法陣，在同樣的日子裏，守望同一盞紅燈，寂寂無言。
    那些依依挽手的希望，最終隻成了一場夢，在七百年後，與那截藤蘿玉枝一起，被黑蛟穆青風一起埋葬在已經分崩離析的崇安國，破敗不堪，死屍遍地的千燈橋下。
    每個故事的開頭都一樣，但結局不盡相同，年少不懼萬難，意氣風發，可曆經百年歸來，艱難掙紮，依舊脫不開命運的枷鎖，才恍然發現，自己或許並不是故事裏的主角，也未必能又合意的結局。
    原來自己還是平庸。
    風雪臨山夜將近，花枝猶見四時春。
    若雲泥相遇，則殊途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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