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雪後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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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12
    雪後初霽,微弱的陽光斜灑在琉璃瓦上,毫無暖意,簷角那垂掛著的冰棱,在日光下閃爍著寒光,好似尖銳的利刃,寒意肆意彌漫。老話說 “雪後寒”,果不其然,凜冽的寒氣無孔不入,從骨頭縫裏往外鑽,凍得人脊梁骨直發僵。
    軍機處的青磚房內,鬆墨在火盆上慢慢煨著,煙氣與炭火氣息交織在一起,悠悠地升騰,將窗紙熏得泛黃,整個屋子都籠上了一層昏黃而壓抑的色調。
    年逾古稀的李鴻李中堂,身著石青緞麵棉袍,那袍子上的飛禽紋繡雖已曆經歲月磨損,變得陳舊黯淡,卻仍隱隱透露出往昔的尊貴與威嚴。此刻,他佝僂著身軀,仿佛被歲月的重擔壓彎了脊梁,手中拄著的斑竹拐杖,銅製鹿頭杖首每一次磕在磚地上,都發出清脆的 “咚咚” 聲,驚得簷下為數不多的麻雀撲棱棱地飛散開去。
    屋內的火炕燒得極旺,李英李公公正愜意地斜倚在盛京將軍進貢的紫貂坐墊上,手中穩穩托著成化鬥彩茶盞。他肩頭垂著的單眼花翎,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華彩,與茶盞裏色澤如血般鮮豔的大紅袍相互映襯。聽到拐杖聲傳來,李英眼皮微微一抬,動作慵懶而又帶著幾分傲慢,貂皮袖口隨之滑下少許,露出腕上用明黃緞子精心纏著的十八顆東珠手串,那可是老佛爺賞賜的珍貴物件,每一顆東珠都圓潤碩大,散發著柔和的光澤,彰顯著他的特殊地位。
    “喲,這不是告病的李中堂嗎?” 李英故意拖長了音調,聲音尖銳又帶著嘲諷,說罷,還將手中的茶盞重重地往炕桌上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外頭西北風跟刀子似的,您老這把老骨頭還經得起這般折騰?”
    李鴻聞言,臉上綻出一抹笑容,可那笑容裏滿是滄桑,眼角的皺紋如老樹的樹皮般層層堆疊,不過,他眼底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一閃而過。“李公公說笑了,老朽在家整日對著炭盆打發日子,可心裏頭一直惦記著江南呈上來的折子。聽聞王爺在江南遭遇了伏兵,可有此事?” 他一邊說著,一邊緩緩挪到炕邊,動作略顯遲緩,棉靴尖輕輕蹭著貂皮坐墊的邊緣,石青袍角不經意間掃過炕桌上那一摞摞用黃綾包裹著的密檔奏折,似有深意。
    李英身子微微往旁邊側了側,紫貂皮與炕席摩擦,發出細微的 “簌簌” 聲。“中堂消息倒是靈通得很。不過李大人惦念的陝甘總督一職,已經定下由都行阿將軍擔任,旨意明日便會頒布。” 他一邊說,一邊用指尖輕輕敲著炕桌上的鎏金手爐,爐蓋上雕刻的 “壽” 字在跳躍的火光中明明滅滅,仿佛也在訴說著這官場的變幻無常。
    李鴻忽然劇烈地咳嗽了兩聲,枯瘦如柴的手掌緊緊按在炕桌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都行阿將軍自然是一員良將,隻是陝甘之地連年遭受災荒,百姓苦不堪言,當務之急是得有懂得民生疾苦的人前去治理。老朽這兒恰好有幾個冊子,裏頭記錄的都是兩榜出身、有真才實學的能吏 ——” 說著,他從袖籠中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藍布包,動作緩慢而謹慎,隨後一層一層地打開,露出幾張灑金宣紙,紙張在火光下閃爍著點點金光,“就連日不落國的威妥瑪公使,也對這些人稱讚有加,認為他們足以擔當大任。”
    一瞬間,炕屋內的溫度仿佛陡然降了幾分,氣氛變得格外凝重。李英緊緊盯著那幾張宣紙,單眼花翎上的孔雀眼紋好似也因他情緒的波動而微微顫動。他突然冷笑一聲,那笑聲中滿是不屑,手爐蓋 “哢嗒” 一聲被重重扣上,在寂靜的屋內顯得格外突兀。“中堂這是打算拿洋人來壓雜家?”
    李鴻卻不慌不忙,身子往前湊了湊,聲音壓得極低,低得如同炕洞裏即將熄滅的炭火星,帶著幾分神秘與蠱惑。“公公可誤會了。江南的諸位大人,不過是一心想為老佛爺分憂罷了。聽聞金陵商會已經籌備了一千萬兩白銀,預備給頤和園修建西洋玻璃廳,好讓老佛爺能有個舒心的去處。” 說著,他微微抬起袖口,露出一張匯豐銀行的本票,五百萬兩的數字在跳躍的火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冷光,格外醒目。
    李英的手指猛地收緊,東珠手串緊緊硌著他的腕子,生疼。他死死地盯著本票上的燙金印章,喉結不由自主地滾動了兩下,而此刻,單眼花翎上的孔雀翎毛也簌簌地顫動起來 —— 原來是軍機處的穿堂風從門縫中呼嘯著鑽了進來,裹挾著冰冷的雪粒子,“劈裏啪啦” 地打在窗紙上,為這緊張的氣氛又添了幾分寒意。
    “中堂這是……” 李英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仿佛被那五百萬兩的數字瞬間抽去了底氣,紫貂皮坐墊被他壓出一個明顯的凹痕,“雜家不過是在太後老佛爺跟前跑跑腿、傳傳話的,這事兒…… 還得從長計議。”
    李鴻見狀,臉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意,枯瘦的手輕輕在貂皮上拍了拍,石青袍袖順勢拂過炕桌上的黃綾密保。“公公盡管放心,這些冊子上記錄的人,個個都有真本事,將來定能為乾元開礦煉鋼,為朝廷的富強出力。您瞧瞧這陝甘的煤礦……”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輕輕劃過宣紙上的小楷,眼神中透露出一絲期待,“等將來火車通到蘭州,老佛爺的車架便能一路暢行,直抵西域,那時候,咱們乾元的國勢必將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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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內瞬間安靜下來,唯有火盆裏的炭時不時 “劈啪” 炸開火星,火星四濺,映得李英的臉忽明忽暗,他的眼神中滿是猶豫與掙紮。突然,他一把抓起本票,迅速塞進袖中,動作麻利得與之前的猶豫不決判若兩人,紫貂皮坐墊也被他這一動作帶得滑出了半尺遠。“中堂說得極是,乾元的大事,自然得靠乾元的能吏來操持。” 他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容,三眼花翎隨著他的動作晃動起來,“改日雜家便帶您去給老佛爺請安,這些折子…… 老佛爺看了必定滿心歡喜。”
    李鴻緩緩起身,手中的斑竹拐杖在磚地上磕出三聲清脆的聲響,仿佛是對這場交易的一種宣告。他望著李英袖口露出的本票邊角,思緒不由自主地飄回到三十年前在江南哀鴻遍野的場景。那時,同樣是這樣清冷的陽光,同樣是這般徹骨的寒氣,他親眼目睹饑民們啃食樹皮,那一幕幕淒慘的畫麵至今仍曆曆在目。如今,這深入骨髓的寒氣,卻好似從骨頭縫裏鑽進了整個乾元的五髒六腑,讓他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與悲哀。
    被朝中大員惦念的千裏之外,陝甘地界,風雪依舊肆虐,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元湛身披三重夾襖,可那凜冽的寒風依舊能穿透層層衣物,讓他感到陣陣寒意。他腰間懸著的庚金原石劍坯,在風雪中泛著青灰色的幽光,劍身上那些未成形的刺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風中隱隱作響,發出低沉的呼嘯。他腳下踩著凍得硬邦邦的屍傀殘骸,隨著他的走動,“嘎吱嘎吱” 作響。隻見十多個黑影在雪地上瞬間炸成碎冰,冰碴四濺,露出底下蜷縮著的冤魂。這些冤魂都是在戰亂中慘遭屠戮的百姓,他們的魂魄被凍得發紫,即便如此,手中卻仍緊緊攥著那破舊的討飯破碗,似乎還在訴說著生前的苦難。
    “塵歸塵,土歸土……” 元湛口中念念有詞,聲音低沉而莊重,他手中捏著半片殘破的引魂幡,幡麵上用朱砂繪製的無常鬼麵已在連日消耗和風雪的侵蝕下變得斑駁不堪。“跟我來。” 他輕聲說道,試圖引領這些冤魂前往該去的地方。然而,話音剛落,他胸口突然一陣滾燙,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原來是貼肉藏著的大妖心頭皮黃符燃起了火光。那符紙在狂風大雪中熊熊燃燒,卻神奇地不被風雪熄滅,也不卷曲融化,隻在虛空中緩緩顯露出一行行血色小字:汝陽王遇伏,秘密入京,江南鐵路受阻,洋人與世家聯合。
    元湛見狀,臉色瞬間變得凝重,他的指尖狠狠掐進掌心,殷紅的血珠滴落下來,滴在庚金劍坯上,瞬間激起一連串耀眼的火星。他突然抬起頭,目光如炬,望向東南方,在那呼嘯的風雪中,隱隱有火車的汽笛聲穿透而來 —— 那是廊坊車站的方向,仿佛在向他傳遞著某種未知的信息。
    廊坊車站的月台,蒸汽火車噴湧出的白霧與紛飛的雪粒子相互交織,彌漫在整個站台,將一切都染成了混沌不清的一片。
    身著月白緞麵鬥篷的白靈兒,身姿輕盈地剛跳下火車踏板,鬥篷的下擺輕輕掃過牆角那結冰的布簾。
    微光透過遮雪的高棚,灑在微微露出的白皙脖頸,些許溫涼讓她下意識地,指尖輕輕拂過胸口,那裏有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鬼麵刻紋,此刻正泛起淡淡的微光,那是她與元湛心神相連的特殊印記。
    “造聖計劃啟動。” 她默念著手中纏繞黃符手串上滲出的血字,聲音低沉而堅定,隨後轉身,快步走入青磚牆巷。她鬥篷領口繡著的銀線招魂幡紋樣,在街角昏黃的路燈下若隱若現,忽明忽暗,仿佛也在呼應著這神秘而緊張的氛圍。
    路過一家西洋鍾表行時,櫥窗裏的鎏金座鍾恰好敲響了三聲,那清脆的鍾聲在寂靜的街巷中回蕩。聽到鍾聲,她忽然頓住腳步,動作敏捷地指尖在磚牆上連點七下,每一下都精準而有力。
    緊接著,牆縫裏緩緩滲出絲絲陰氣,陰氣不斷凝聚,逐漸幻化成一隻紙鶴的模樣。紙鶴輕輕展開翅膀,露出內側用朱砂書寫的 “博德重傷” 四字。白靈兒的睫毛上凝著晶瑩的雪珠,宛如清晨的露珠,她看到這四個字,卻忽然輕笑一聲,那笑容中帶著一絲玩味與調侃。月白鬥篷在她轉身時揚起一道優美的弧度,露出內襯的玄色符紋,那是用七十二具大妖骸骨磨粉精心繪製而成的護心咒,散發著神秘而強大的氣息。
    “王爺啊王爺……” 她一邊輕聲呢喃,一邊用指尖輕輕撫過手腕上的銀鈴,銀鈴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與遠處火車的轟鳴交織在一起,“您可是連聖墓碎片都吞了,這會兒還裝什麽傷?” 話音未落,巷口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那是黑虎旗漢子在疾馳。
    雪又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軍機處的青磚房內,李英正對著銅鏡,仔細地調整著單眼花翎的角度,力求展現出最完美的姿態。他袖中的匯豐銀行本票,此刻正硌著他的胳膊,讓他心裏既緊張又興奮。窗外,送密折的八百裏加急快馬在雪地上疾馳而過,馬蹄踏碎積雪,發出 “噠噠噠” 的聲響。在這馬蹄聲中,乾元的國運仿佛也如同爐中的鬆墨,在風雪的裹挾下,漸漸煨出一股苦澀而又帶著未知的焦香,未來的命運究竟如何,無人知曉,一切都籠罩在這茫茫的風雪與無盡的迷霧之中。
    “王爺啊,王爺雜家知道你對乾元的忠心,可忠心不能當飯吃不是,雜家這些年是攢了不少銀子,可那都是給老佛爺攢的,老佛爺的園子不得又大又豪華嗎,小皇帝的行宮不也得修嘛,您老人家的軍馬不也需要銀子嗎,雜家就是過路財神……”
    銅鏡之下是一口散發涼氣的楠木箱子,裏麵裝的也是好東西,可惜和匯豐銀行的本票一比,就差了那麽一點意思。
    空無一人的大屋內,李英念叨著一樁樁一件件,每說一句話,他的袖口就緊一些,這銀票說到最後竟拿的心安理得。
    一箱寶貝進了李英的門檻就沒有還回去的道理。
    “王爺啊,王爺您老人家還是安心養傷吧,陝甘地界的糟心事還是給江南那些老梆子去操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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