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西北和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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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色鹿的鬃毛在晨霧中泛著虹彩,四蹄踏碎滿地霜華,車輦下的銅鈴叮當作響。疾馳一夜,從京畿越過太行山直奔陝甘,一夜未停啊。
這頭馱著國祚的神獸鼻孔噴出白氣,身後黃綢車輦的流蘇被氣流掀得狂舞,把跟在百米外的文武百官甩成模糊的黑點。黑虎旗的精銳騎兵狠夾虎腹,胯下猛獸發出不甘的咆哮,利爪在驛道上刨出火星,卻始終差著半頭距離。
車輦內,老佛爺攥著鎏金手爐的手指節發白,翡翠護甲刮過爐壁發出刺耳聲響。她掀開明黃帷幔一角,看著兩側飛速倒退的枯樹,忽然咳出兩聲:“李英,歇一歇吧。”
“嗻!” 貼身太監李英哈著腰湊近車轅,棉靴底的冰碴子簌簌掉落,“老佛爺慈悲,已出城百多裏,亂軍斷然追不上。”
“前方是何地?” 老佛爺的聲音透過帷幔傳來,帶著徹夜未眠的沙啞,“距陝甘還有多遠?”
李英縮了縮脖子,望著遠處朦朧的村落輪廓:“回老佛爺,前頭是周莊,還未出京畿地界呢。”
車輦內沉默片刻,隻聽見手爐裏炭塊爆裂的輕響。良久,才傳出一聲疲憊的吩咐:“就在周莊歇腳吧。”
“奴才遵旨!” 李英轉身時,朝身後八百裏加急的快馬使了個眼色。那騎手猛抽一鞭,棗紅馬長嘶著衝出隊伍,腰間令牌上的 “粘” 字在晨霧中若隱若現。頃刻間,數十名粘杆處死士如鬼魅般散開,黑衣在樹梢間跳躍,手中淬毒的吹箭對準驛道兩側的密林。
龐大的車隊終於放緩速度,九色鹿打著響鼻刨地,車輦下的彈簧發出 “吱呀” 呻吟。尾部的幾輛鐵皮怪物尤為顯眼 —— 那些冒著黑煙的小汽車是金陵商會的貢品,此刻正載著李紅章在坑窪的驛道上顛簸。他望著車廂內壁鑲嵌的琺琅商會徽記,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渾濁的眼珠盯著徽記上展翅的鳳凰,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南製造局看到的蒸汽輪船圖紙。
吱嘎車隊停止,原來是道邊有一個小村莊,村裏的士紳正拉著一群麵黃肌瘦的百姓跪在道邊,手裏還捧著三個黑黢黢的窩頭。
打開車門,寒風卷著雪沫子往車廂裏灌,李紅章盯著托盤上三個黑黢黢的窩頭,眉頭擰成了疙瘩。那窩頭硬得能砸死人,表麵還沾著草屑,顯然是拿觀音土摻和著麩皮捏的。
車隊停下,李紅章的小汽車正好停在村口,村口跪滿了百姓,男人穿著露棉絮的破襖,女人懷裏抱著瘦得像貓崽的孩子,個個臉上都是菜色。為首的鄉紳磕著頭,氈帽在雪地裏蹭出個坑:\"老佛爺恕罪... 村裏遭了三年大旱,又被流民搶過三回,實在湊不出細糧了...\"
車輦裏傳來一聲冷哼,明黃帷幔猛地掀開。老佛爺扶著李英的手走下來,鑲珠的花盆底鞋踩在雪地上,發出 \"咯吱\" 脆響。她掃了眼那些披麻戴孝的百姓 —— 不知哪家死了人,竟還敢在皇家鑾駕前露出這等喪氣模樣。\"哀家一路西狩,是為了江山社稷,\" 她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到了你們地界,就拿這喂豬的東西糊弄?\"
鄉紳渾身篩糠,額頭在凍硬的土地上磕出血印:\"老佛爺開恩!村裏最後一點存糧,前日剛被黑虎旗的兵爺們借走了...\" 話沒說完,李英突然抬腳踹在他胸口。鄉紳像破麻袋般飛出去,托盤裏的窩頭滾進雪堆,立刻被幾個餓得眼冒綠光的孩子搶了去。
\"反了!\" 李英尖著嗓子喊道,拂塵指向跪地的百姓,\"對老佛爺大不敬,按律當誅九族!\" 他話音剛落,周圍的粘杆處死士齊刷刷抽出軟劍,黑衣在風雪中劃出冰冷的弧線。
李紅章扶著車門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嵌進木頭裏。他看見幾個孩子還在搶那髒了的窩頭,母親們抱著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卻沒一個人敢抬頭求情。文武百官遠遠站著,有的低頭看靴子上的雪,有的假裝整理朝服,沒人願意為這幾個草民得罪老佛爺。
\"慢著。\" 李紅章終於開口,咳嗽聲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微弱,\"老佛爺,百姓也是被災荒逼的... 不如...\"
\"中堂這是要替反賊說話?\" 李英斜睨著他,眼裏滿是輕蔑,\"別忘了,你可剛被反賊趕出來啊。\"
老佛爺沒理會他們的爭執,隻是盯著鄉紳家那扇破木門。門後隱隱傳來嬰兒的啼哭,細若遊絲。\"搜。\" 她吐出一個字。
粘杆處的死士如狼似虎地衝進村子,不多時就從各家各戶搜出兩升發黴的粗米,還有半袋幹癟的紅薯。他們拆了百姓的房子當柴火燒,拆了村裏唯一完好的一口鐵鍋燒開水洗刷馬匹。
整個周莊頓時響起一片哭喊聲。李紅章看著幾個士兵把老人的壽材也劈了生火,突然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隊伍在這處小村莊勉強休整了兩柱香,繼續向西進發。等到來到周莊時,士紳們已經跪在路邊,這個村莊比事前的大不少,兩旁的民眾也多一些,獻上的東西也體麵點——幾匹半舊的杭綢,兩壇陳年花雕,還有些熏肉和饅頭。老佛爺坐在車輦裏,拿起一塊饅頭捏了捏,又嫌棄地扔回托盤:\"就這?連哀家宮裏喂貓的點心都不如。\"
李英立刻心領神會,垂首退至轎簾外,“還有沒有好東西,趕快去準備,記住這是你們的福分!”
一些士紳告罪一聲,“這就去準備……這就去準備!”急忙趕回家中。
李英眉眼一轉,隔著鮫綃軟簾壓低聲音:\"老佛爺,周莊驛站雖然破舊,民眾目不識聖駕,但大雪封路,老佛爺又辛苦一晚,奴才鬥膽請聖駕暫作休整,待風雪稍緩再啟程不遲。\"
轎內傳來翡翠叩擊檀木扶手的脆響,慈禧太後半闔的鳳目陡然睜開:\"休整?你讓哀家在這破村子裏住,你這身賤骨頭能住,哀家可受不了這份罪。\"
李英膝頭重重磕在結霜的青磚上:\"老佛爺明鑒!周莊的鄉紳們為籌備接駕,已將方圓百裏的毛氈棉被盡數搜羅。一定不讓老佛爺凍著!”
轎簾忽地被掀開,裹著孔雀金線的貂裘披風掃過李英發頂。慈禧踩著綴滿東珠的花盆底鞋落地,望著驛館外蜿蜒的送糧隊伍 —— 衣衫襤褸的百姓們背著裝滿麩糠的麻袋,在雪地上留下串串血腳印。牆角蜷縮著幾個凍僵的身影,懷裏還死死抱著尚未送完的木炭。
\"傳周莊管事的回話。\" 太後冷笑出聲,\"聽說你準備了一頭山羊來慰勞哀家和諸位大臣!你是不識數嗎?\"
周莊的鄉紳連滾帶爬地撲到階前,嶄新的棉袍上還沾著泥漿:\"老佛爺贖罪!小的罪該萬死... 隻是這冰天雪地實在...\"
\"實在什麽?\" 慈禧突然俯身。
鄉紳額頭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鮮血混著雪水洇開:\"回... 回老佛爺,羊... 羊都是從旁處借來的,周莊百姓實在拿不出...\"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淒厲哭聲 —— 幾個婦人正抱著凍斃的孩童往亂葬崗拖,單薄的草席裹不住孩子青紫的小腿。
李英適時遞上暖爐,輕聲道:\"老佛爺萬金之軀,若執意趕路,奴才實在放心不下。不如趁此機會,讓前鋒營先行探路?\"
“哼!”
管事的士紳之之頭被砍下來掛在村頭的老歪脖子樹上,剩餘的士紳把頭磕破才換來一聲冰冷的‘回去吧!’
傳太後懿旨:暫留周莊一個時辰。
消息傳開,守在道路兩側的百姓們癱倒在雪地裏,不知是喜是悲。而在最大院落的內,新開辟的廚房中,臨時過來充當大廚的禿頭胖子和幾個幫傭的婆子正低聲議論:\"聽說太後嫌小米粥不夠細膩,非要摻珍珠粉...\" \"噓!剛才個有個丫鬟多說了句 " 糙米也能飽腹 ",立刻就沒了蹤影...\"
風雪呼嘯中,周莊士紳們望著庫房裏見底的存糧,對著京城方向長跪不起。他們終於明白,這場 \"聖駕臨幸\",原是比天災更可怕的人禍。
等鑾駕離開鎮子十裏地,李英悄悄吩咐黑虎旗的騎兵:\"去把周莊給處理了。老佛爺的金尊玉體,豈是他們能看的?聽說還有人在背後嚼舌根...\"
騎兵們領命而去,馬蹄聲消失在風雪中。李紅章坐在小汽車裏,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慘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從袖筒裏摸出兩張密信,一張寫給陝甘總督:\"京官西來,需預足錢糧,勿令生變。\" 另一張寫給金陵商會的會長:\"洋夷之法,可資借鑒。時機已近,當早作籌謀。\"
夜色漸濃,隊伍在一處破廟歇腳。李紅章圍著篝火,看著跳躍的火苗映紅了同僚們疲憊的臉。有人在抱怨路途艱辛,有人在盤算到了陝甘能撈多少好處,沒人提起白日裏被血洗的兩個村莊。
\"中堂,\" 一個年輕的禦史湊過來,壓低聲音問,\"您說... 咱們還能回得去京城嗎?\"
李紅章望著廟外漆黑的夜空,想起白日裏那些搶窩頭的孩子,想起老佛爺嫌棄的眼神,緩緩吐出一口煙:\"回不回得去,不重要了。重要的是... 這天下,該變變了。\" 他頓了頓,從懷裏掏出一枚懷表,那是當年在江南製造局時,一位英國技師送的。表蓋打開,裏麵刻著一行洋文:\"時間會證明一切。\"
加急電報的火漆印在燭光下泛著暗紅,金陵商會會長楚絲鏞指尖劃過還有油墨味的電報,西洋座鍾的齒輪聲在空蕩的議事廳裏格外清晰。自京城亂局爆發以來,這是金陵商會首次召集全體股東 —— 柚木長桌上擺著未動的碧螺春,氤氳的水汽混著雪茄煙霧,將三十六位江南巨賈的麵容映得忽明忽暗。
“曾家主母剛派人送了帖子,” 楚絲鏞叩擊著紅木桌麵,鑲玉的指節敲出沉穩的節奏,“說是鎮南鏢局的鏢隊在徐州遇襲,怕是趕不回來了。” 他身後的落地窗外,秦淮河畫舫的燈火明明滅滅,卻照不進這間戒備森嚴的密室。二十名荷槍實彈的護衛守在廊下,槍管上的寒光映著夜色,冰冷的可怕。
“中堂的信呢?” 說話的是鹽商巨頭汪直,他轉動著翡翠扳指,金絲眼鏡滑到鼻尖,“太後西狩都三天了,陝甘的電報卻越來越少,莫不是線路被亂兵劫了?” 話音未落,牆角的留聲機突然發出刺啦聲響,裏麵傳出斷斷續續的外文 —— 那是商會新購置的情報監聽設備,此刻正播放著駐南京日不落領館的密談錄音。
楚絲鏞從紫檀木匣裏取出信紙,宣紙上的蠅頭小楷還帶著墨香:“中堂說,恭親王的人已在蘭州設立‘皇商督辦處’,要把咱們在河西走廊的鐵礦收歸官辦。”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臉色驟變的鐵礦大亨們,“最要緊的是這句 ——‘洋夷之法,可行於東南’。”
“洋夷之法?” 絲綢巨擘沈萬山猛地站起,錦袍下擺掃翻了茶盞,“莫不是要學洋人鬧獨立?” 他的話音剛落,廳外突然傳來幾聲槍響,緊接著是護衛的低吼。眾人紛紛摸向腰間的左輪手槍,卻見楚絲鏞抬手示意無妨:“是在處決給旗人通風報信的賬房。”
氣氛瞬間凝固。楚絲鏞走到地圖前,指尖點在長江流域的紅點上:“諸位請看,我們控製著江南七省的航運,上海的紗廠、安慶的兵工廠、景德鎮的窯口 ——” 他的指甲劃過贛粵邊界,“隻要切斷漕運,陝甘的朝廷就成了沒牙的老虎。”
“可朝廷還有汝陽王,還有天津的十萬新軍!” 有人提出質疑。
楚絲鏞冷笑一聲,從卷宗裏抽出份密報:“新軍提督袁凱的三姨太,是我們商會的繡娘。至於汝陽王……” 他指向窗外停泊的火輪船,“有這些玩意還怕他”
這時,一直沉默的錢莊大鱷朱之瑜開口了,他推了推老花鏡:“中堂說‘時機已近’,究竟是何時?”
“等太後下令變賣江南織造局那天。” 楚絲鏞的眼中閃過一絲厲芒,“到時候,我們就以‘護持商脈’為名,通電全國獨立。”
廳內響起一片抽氣聲。汪直顫抖著點燃雪茄:“這可是滅族的大罪!”
“滅族?” 楚絲鏞指向牆上的《江南商稅圖》,上麵用紅筆圈滿了被官府苛捐雜稅逼垮的商號,“再不退路,我們遲早要被那些王爺貝勒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就在這時,留聲機裏的外文突然清晰起來,翻譯官臉色煞白地轉述:“日不落領館說…… 朝廷已答應將蘇杭鐵路權交給俄國人。”
“好!好一個賣國朝廷!” 沈萬山猛地砸碎了茶杯,瓷片濺在眾人腳邊,“楚會長,我們聽你的!”
窗外的秦淮河突然炸開一串焰火,映得議事廳的玻璃幕牆通紅。楚絲鏞看著眾人眼中燃燒的野心,緩緩展開了早已擬好的《江南自立章程》—— 首條便是 “商賈有參政權,嚴禁官吏苛索”。當墨筆落在落款處時,遠處傳來更密集的槍聲,那是商會私兵在肅清最後一批反對者。
在楚絲鏞的心中,除了麵前的三十六家巨賈和他們背後的世家勢力,還有一人不能忽視,尤其是蘇杭鐵路的實際控製權可是在對方手裏啊。
“天蕩府君元湛,聽說你才是京城亂局的黑手啊!”
楚絲鏞輕輕歎息了一聲,目光在《江南自立章程》上久久到失神。
